工作日的晚上十一点,上海市中心的泰康路静悄悄,偶有外卖小哥骑电动车经过。这条四百多米长的路横亘在日月光商场与田子坊中间,行人很容易被夜晚的平静迷惑。但从田子坊在泰康路偏西的入口往里走几十米,弄堂的深处与白天有些不同。
——“Eric!这是你的酒吗?”
——“你别弹烟灰进去喔!”
铲冰、碎冰、倒酒,Eric在数十秒内调好鸡尾酒,一边招呼吧台边的朋友,一边端着餐盘步伐轻快地给客人上酒。在这间摆着七八张木桌的酒吧里,他是服务员、调酒师和收银员。
Eric穿着白衬衣,戴着金属半黑框眼镜。如果不是他笑着朝我走来问我需要什么,我定会认为他是刚下班的白领,也来这里喝一杯。
我在吧台边露天的高凳坐下,在热烈的陌生语言的音乐里,旁边三个外国人聊得起劲。得知我第一次来田子坊的酒吧,也许是为了照顾我独酌的社交不适,Eric时不时过来询问需要,端上花生米,或者加个冰块。
我打量着这个半开放式的吧台,近百瓶酒后面,密密麻麻地贴着成百上千客人的留影。“Happy People!”、“中国最好喝热红酒”、“友谊长存”……一些照片留下了时间,2015年、2016年、2018年,歪歪扭扭的字体和人们勾肩搭背的样子,令人遐想他们当时是在怎样的热情里写下了这些字句。
在更多的照片里,马克笔的痕迹几乎看不见了。
刚刚入夜的泰康路
酒吧墙上张贴着许多照片
一
不得不承认,这家酒吧挂起的同许多店家一样的霓虹灯,差点就让我走开了。
上海本地博主“G僧东”曾说,“上海人一旦踏进田子坊,就会被开除上海户籍。” 虽说不是本地人,我在田子坊附近工作,走过它西边的瑞金二路、南边的泰康路、东边的思南路、北边的建国中路,也极少走进田子坊。
在短视频平台搜索“田子坊”,一定可以发现这些关键词句:“100元吃垮田子坊”、“上海必去打卡地”、“来上海不要只知道去南京路了”……这些视频里重复着“高颜值”但本质鸡肋的商品,极易让人联想起其他景点雷同的购物体验。
短视频app上呈现的田子坊
位于上海市的黄金地段,田子坊显然是城市生活的一部分:
地铁九号线打浦桥站的泰康路出口张贴着指向它的标识;它北边建国中路上的入口,黑色的三个大字“田子坊”显眼地挂在居民楼朝向街道的外墙上;它还是一个极好的参照系,与三两好友见面,我常常约在日月光商场位于“田子坊对面的咖啡馆”。
它与这个城市紧密相连,却又好似这片繁华地上的一个真空——一个人人尽知的街区,本地生活中“消失的附近”。
地铁出口处指向田子坊的标识
二
只不过,现在商业已经像空气一般弥漫在现代人生活的各个角落,一句“商业气息太浓”却阻隔在了个人与田子坊中间,这样的解释似乎过于简单。
在吧台调酒的间隙,Eric告诉我这家酒吧已经在田子坊开了十几年,而半露天吧台对面的店面本来卖画,后来也变成了这间酒吧的一部分。
旁边四十岁左右的外国大叔打趣地用中文跟Eric调侃:“你给我的是一点点水!” “已经很多酒啦!” Eric笑着,转身把音箱的音量调低了一点。
待Eric走开,同大叔一行的三十几岁的男子低头在手机上滑动,酒吧的音乐瞬间换了。他抬手把音箱的音量调高,我才意识到,他是酒客,也是DJ。大叔告诉我,他们跟老板很熟,所以直接自己来放歌了。他来自塞尔维亚,在上海已经生活了十二年,而他认识老板十一年。
大叔偶尔不能完全听懂我说的话,他不好意思地道歉,说他的DJ朋友在上海的时间更长,汉语说得更好。不过,当DJ开始和着旋律高唱一首汪峰的《飞得更高》,我还是被他准确的吐字和有力的声音折服了。隔壁桌的客人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合唱。
——“你看看有没有刘德华的《暗里着迷》!”一个小哥冲着DJ点歌。
——“Ah,wait, I know!”
三
疫情中,有报道说田子坊有近百家店铺倒闭,一度有了“救救田子坊”的声音。
对于商家来说,这里是生计所在。对于许多原住的上海人来说,田子坊是“借出去”的地方。
它还是一小撮人的家。在博主“G僧东”的视频里,一个老奶奶已经在田子坊里住了几十年,不愿搬离。她家在二楼,楼下的过道摆着木柜、纸板,只容一人经过,楼上的空间也不富余,但田子坊的熙熙攘攘并没有打扰老人一家,他们反而觉得很安静。老人的儿子说,如果他的爷爷在世,一定想不到这个街区会变成现在这样,因为以前是“人人想搬走的地方”。
的确,谁能想到,十九世纪中期的水系纵横的乡村,二十世纪初聚集着较重污染产业的街区,后来还有着脏乱差的马路集市的地域,会变成全国领先的创意产业园区和国家AAA旅游景区。
田子坊南边的泰康路是在1926年法租界扩展时所建,当时叫贾西义路。而田子坊所在的区域是洋人区、华人居住区、市政设施集中区及边缘工厂区的交会之处。加上毗邻黄浦江港口,自那时,这里便分布着各类小手工业作坊和化工、皮革、手缝针等工厂。
1938年法租界分区图,红色区域为今田子坊区域。图源:方志上海
如今的泰康路马路两边,左边为田子坊
一直到 20 世纪 90 年代,这片街区仍然保留着原有的里弄风貌和工、商、民混合的状态,在现在的田子坊也能看见工厂遗址、洋房、公寓住宅、石库门里弄和新式里弄。
1998年,旅美艺术家陈逸飞来到了泰康路 210弄的老厂房地区,并设立了工作室。田子坊随之刮起了艺术之风——尔冬强、王劼音、王家俊等艺术家和一些工艺品商店先后入驻泰康路。至2005年,田子坊成为上海首批创意产业集聚区之一。
陈逸飞工作室旧址
但现在的田子坊,艺术气息似乎没有那么浓了。随着它作为艺术创意地标逐渐为人所知,客流量迅速增长,商机随之而来,租金飞涨。一些艺术家、工作室选择离开,而利润较高的商业,尤其是餐饮业则可以较好地存活。因此,因艺术和创意产业闻名的田子坊逐步转为精品小店、酒吧、咖啡馆林立的休闲娱乐产业集聚地。
夜晚,在田子坊商铺购买饮品的人们
四
可以说,本身的业态变化和网红打卡式旅游的兴起,促成了今天社交媒体上的田子坊。从夜晚刺眼的灯光、符合社交媒体审美的装饰和处处彰显“网红”特征的招牌文字,也能看出一些商户也在迎合网红打卡点的社会期待。
田子坊部分商铺的招牌
美团研究院今年发布有关网红打卡地发展趋势的报告,描绘了消费者前往这些地方的典型场景:带着孩子、以家庭为单位出游,前往打卡地拍照游玩,体验打卡地独特优美的自然人文环境。
这其中的重要动机是拍照,也怪不得有媒体写道,上海成为了“中国最佳背景板” 。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副教授朱杰说,“我们以往对于旅游的理解是自己向外界敞开,去了解一个城市。而今天,这已经不重要了。这些地方的功能、价值就在于它适合拍照。它衬托出了置身其中完美的我,或者说我想看到的我。”
“至于它的历史脉络,跟这个城市里的人的日常生活之间是什么关系,大家并不关心。” 而一个人如果关心历史和人文,则可能因为地点的网红性质而绕开它。
因为一个地点的网红化,我们可能失去了怎样的城市体验?
透过皮囊,如何触及到真实具体的人?
如何与“消失的附近”产生更加深刻的联结?
我想着这样的问题走进了夜晚的田子坊。凌晨,我结账准备离开。Eric让我等一下,他给我和他都倒了半杯啤酒,说喝完再走,他喝了一口立刻就被别的顾客召唤了。我第一次在酒吧遇到这样的赠予,而Eric并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再来。那时我突然想起来,那晚刚在酒吧坐下,对面别家店铺一个姑娘过来对Eric说:“我辞职了,你明天就看不到我了。”
——“一醉方休,来喝一杯!”
也许那些答案就在于,走进来。
参考资料
1、天地图·上海http://shanghai.tianditu.gov.cn/map/share/lsyx.html
2、《田子坊是如何可能的:行动者的空间实践视角》,钟晓华,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
3、上海人一旦踏进田子坊,就会被开除上海户籍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W4411y7SJ?from=search&seid=15576197862399700381
4、救救田子坊https://mp.weixin.qq.com/s/60Lt291NBEbLUrdqYD97Lw
5、方志上海:田子坊 | 平民街区的演化之路https://mp.weixin.qq.com/s/saCKrcxs54Xfba5TFWeLsA
6、有方:关于田子坊的笔记 | 中国空间研究计https://www.archiposition.com/items/20180525102623
7、网红打卡地如何长“红”?http://www.xinhuanet.com/fortune/2021-02/18/c_1127108523.htm
8、当上海成为中国最佳“背景板”……https://mp.weixin.qq.com/s/qZa6zzyLE3kFECrRylDAc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