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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津市河西区行政许可服务中心从来没有这样拥挤过。
绵延近百米的队伍从室内排到了室外——人实在太多了，为了分流人群，维持秩序的民警用扩音喇叭喊道：“天津22个行政服务中心都能办理业务，政务中心安排了大巴车，保证包接包送，免费发放饮用水，建议后面排队的不要排了。”
人山人海，王小军和未婚妻感到绝望。
2018年5月19日早上7点，他们坐上由北京南开往天津南的城际列车。华北平原上的工厂和田野在窗外一闪而过。他有种感觉，这景色将在他未来的生活中反复出现。
河北人王小军“北漂”已经快四年了，在京落户无望。对于他即将组建的家庭来说，一纸户口不仅关乎购房的资格，还关乎未来孩子可以享受的教育资源。“如果落不了户口，未来的一切都无从谈起。”
2018年5月19日，天津市河西区行政许可服务中心，等待办理落户手续的人们。摄影：牛其昌
得知天津发布了力度空前的人才引进新政，王小军觉得，落户天津是一条很吸引人的“退路”，“最起码比老家的户口更值钱”。
2018年5月16日，在第二届世界智能大会开幕式上，天津市副市长孙文魁发布了新的人才引进计划——“海河英才”，大幅降低人才落户津门的门槛：根据计划，本科生40岁以下，硕士45岁以下，博士不受年龄限制，只要持身份证、学历学位证，即可办理落户。
在此之前，天津市的落户政策分为两种：积分落户和人才引进。两者均要求在天津缴纳社保。积分落户需要天津市居住证、在津有连缴1年社保和个人所得税记录；人才引进则要求在津有就业单位，并且对学历和年龄都有所要求。
相对于之前的政策，新政不再需要缴纳社保记录。一时间，众多目光纷纷聚焦到离北京最近的这个直辖市。
天津市在此轮各地“争夺人才”的竞争中策马杀入，背后是有资深原因的。
2018年4月发布的17个省份一季度经济数据，天津的经济增速排名垫底。而整个2017年，天津的GDP增速仅为3.6%，降到多年来的最低点。经济结构转型的压力之下，天津正在努力进行系统性调整和改革。
此外，来自天津市统计局的数字显示，2017年末，该市常住人口总量为1556.87万人，较上年减少5.25万人，是近28年以来首次下跌。在这一背景下，降低落户门槛、刺激外地人才入津就业等措施，正是主要的改革举措之一。
据天津社科院经济分析与预测研究所所长王立研分析，由于北京对科技和人才的虹吸效应，天津近年来吸引人才难度较大。“此次出台的政策，将吸引更多周边年轻人才聚集天津，有利于优化京津冀人才结构和天津市人才年龄结构，促进经济社会发展。”
落户新政的效果立竿见影。5月16日中午天津市发布新的人才计划，至次日早上8点半，30万人登陆并下载“天津公安”APP办理落户申请。在苹果商店App Store的免费App排行榜中，“天津公安”甚至在一夜之间跃升至下载量前十——上线人数太多，系统几近瘫痪。
此刻，热景尚在天津官方的预期之内。“百万人才争涌津门”的恢弘气势已经显现——天津市政府新闻办官方微博“天津发布”称。
但随后的事态，却发生了令人玩味的变化。
二
河西区行政许可服务中心门外的长队是从夜里就开始排起来的。
“现在里面什么情况？能进去吗？”王小军向排在前面的人问道。
“我也是刚来，听说今天的号都发完了，什么时候放号还不知道，只能等等看还会不会放人进去。”对方说，有人凌晨四点就过来排队了，到现在还没进去。
王小军后来才知道，由于申请落户的人数大大超出了政府系统的承受限度，“天津公安”APP的注册系统被挤爆，“北方引进人才”系统也因注册人员太多而崩溃。这几天，办理准迁证唯一也是最为直接的途径便是到政务中心排队。
河西区行政许可服务中心外绵延近百米的排队大军。摄影：牛其昌
准迁证办理的进度极为缓慢，焦虑的情绪在队伍中散开。排队的人们越积越多，一些人明明知道所带的资料不全，但仍然没有放弃。
排队的人很多和王小军一样是“北漂”，他们大多抱着“在天津落户，在北京上班”的想法而来。
看着长长的队伍，王小军不知所措，趁排队的时间，王小军加入了三个大约200人的微信群。群里像他一样无本地工作、无本地住房，无本地社保的落户申请者占了绝大多数，他们被统称为“三无人才”。
焦急等待的时候，一个针对“三无人才”的“坏消息”成为人群中热议的焦点：“三无人才”只有在北方人才办理个人人事档案存档手续后，才能到各行政许可中心办理准迁手续。言下之意是，需要将个人档案提出，然后存档在天津当地的人才市场后，方可办理准迁证明。
这个消息很快被现场的工作人员证实了，他们还在门前贴出了相关通知。事实上，天津市公安局微信公众号“平安天津”在5月18日晚就发布了上述消息。
“之前说只要三证，现在又要求提档，政策怎么说变就变呢？这还是所谓的零门槛吗？”人群躁动起来。
一位刚刚从政务大厅办完手续的人立刻被门前的人群包围。
“领到准迁证了吗？”“需要调档案吗？”……
“还没有领到……还得回原籍调档案，调完档案之后还得再来一趟。”他无奈地回答着众人。
旁边一位工作人员趁机插话说：“你们先去提档案，再来大厅办理落户，不然你先排队审核完，回去提完档案，还得再来一次。”
“工作人员也都不容易，昨天干了一个通宵直到现在都没下班呢！”这位工作接着对大家说。
队伍开始“松动”。王小军也决定先去北方人才市场看看情况。
三
20多分钟的车程显得漫长。8公里外，北方人才市场尽管没有排队的长龙，但也聚集了不少人。
为了避免缺少材料的人占据时间成本，人才市场将相关流程的告示贴在了大门上：无就业单位的来津人才，需要先到北方人才开具《商调函》，然后持《商调函》到原档案所在地办理档案转出，本人携带密封档案到大厅取号先办理存档，再领取《存档证明》，然后持存档证明和文件要求的相关材料到天津各区行政服务中心提交材料办理《准予迁入证明》。本人持《准予迁入证明》回到原籍办理《户口迁移证》，本人持《户口迁移证》回到天津户籍部门打印户口页。
王小军原本以为跑一趟就能成功落户，看到这一“温馨提示”后，才意识到事情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简单。
“故意多设一道门槛。”王小军的未婚妻抱怨，“17号和18号领到准迁证的，也没有满足这一要求。”对于这一“差别对待”，她一边抱怨政策的变化，一边后悔没能早点过来办落户。
现场一位人力中介告诉他们，商调函既可以通过邮寄也可以亲自送到档案所在地，“快的话一般两、三天就能拿到手，但如果是在大型企事业单位，或政府部门工作的，就必须要走机要，这种情况就很难把档案提出来了。”
由于北京所在的单位不接收档案，王小军和他的未婚妻在拿到商调函后，下一步只能从各自原籍调取档案。王小军的老家衡水市离天津市尚且不远，但未婚妻的老家远在兰州，往返相对不便，即便是通过邮寄也至少需要四、五天时间才能拿到档案。
人才市场的工作人员开具商调函。摄影：牛其昌
焦虑和不满的情绪开始在人群中蔓延。很多人都担心，从人才市场开完商调函，把商调函寄回原籍，到原籍将档案转出然后托人将档案寄回，再回到人才市场办理存档并领取存档证明，即便顺利的话，至少也需要三、四天的时间，那时候谁都不知政策还会发生哪些变化。
一位中介人员告诉王小军，在开具《商调函》的过程中，盖有“天津市人才服务中心”公章的《商调函》在上午还是可以随便领取的，而中午之后就必须出具本人身份证才能领取。
天津官方一再强调“海河英才”行动计划具有长期性和稳定性，建议申办者尽量减少昼夜排号。摄影：牛其昌
尽管天津官方一再强调“‘海河英才’行动计划是天津市政府及有关部门出台的人才引进落户新政，具有长期性和稳定性，建议申办者尽量减少昼夜排号”，同时还将工作时间调整为周一到周日的8:30—22:00，中午不休息，但落户政策细节的变化还是让申办者们越来越焦虑。
“调档是从5月18日下午开始要求的，之前发现申请的人员中有河北省的公务员，为了遏制外地公职人员来天津落户，于是才增加了调档这一环，此举确实让在外地工作的‘体制内’人士难以落户。”天津市人社局一位不愿具名的工作人员说，天津出台人才新政之后，一天30万的落户申请量让官方有些措手不及，担心这样下去会对城市的承载力造成压力，因而希望通过一些细则收紧政策。
“至于之前放过去的就过去了。”他说，现在针对“三无人才”，须严格按照调档的程序来走。
在领取商调函的过程中，一些楼盘销售人员在人群中间分发广告。摄影：牛其昌
四
王小军跟未婚妻第一时间将商调函快递回了老家，他们打算等拿到档案后再回天津办理落户手续。
眼下，继续在政务中心门前排队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他们索性通过微信群关注事态的进展。
19日晚，一条“在外省市有工作单位的人员，不能按在津无工作单位申报落户”的消息再次引起了群友们的关注和热议。
消息很快被证实。天津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19日晚间发布的《天津市引进人才落户实施办法政策解读》明确，天津实施人才新政，主要是吸引人才来天津创新创业。在外省市有工作单位的人员，不能按在津无工作单位申报落户。
而此前天津官方发布的落户规定中，只强调无房、无就业单位的来津人才需在中国北方人才市场人才集体户落户并存档，在各区行政服务中心均可办理准迁手续。
大家意识到，按照这一解读，在北京、河北及其它各地有工作的拟落户人员，将不再有资格将档案存至人才市场，因此也不能进一步获得落户资格。而政府部门通过查询个税等方式获知个人工作单位，目前技术上已经可以实现。也就是说，“在天津落户，在北京买房”的路被彻底堵死了。
得知这一转折性的消息，王小军跟未婚妻突然开始慌了。两人在北京都有稳定的工作。王小军从事IT行业，他在北京的月工资是税前1.7万元。
两人仍未放弃，多次拨打12333服务热线，但每次等候咨询的都多达100余人，电话一直打不通。
天色已暗，天开始下起小雨。他们再次返回行政审批中心，希望能问清楚。
夜里8点，河西区行政许可服务中心已结束当天业务办理。即便如此，门外的人群依然没有散去。
“在外地有工作究竟能不能落户？”有人对此质疑，“既然是抢人才，那肯定是要抢有工作的呀，吸引无业游民那还算是人才引进吗？按照官方的解读，在外地有工作、交社保的竟然还不如一个没工作的人容易落户。”
晚上8点钟左右，河西区行政许可服务中心门外的人群依然没有散去，大厅里面仍有工作人员在办公。摄影：牛其昌
“不能说户口到了天津，人还在外地，这肯定是不行的。”河西区行政许可服务中心一位工作人员说。
晚上，微信群里也一直讨论不休。有人甚至想“铤而走险”，一位群友说：“大家千万不要说在北京有工作，不然会被拒。如果被问到在外地有没有工作，直接说没有就是了，之前那么多人都给办理了，他们总不会挨个去查，反正我已经领了准迁证了。”
另一位群友则回应说，“我刚刚咨询了，如果工作在外地的，即便领了准迁证，后期也会核查，核查后会通知你不符合条件。”
微信群聊记录。翻拍：牛其昌
根据《天津市引进人才落户实施办法政策解读》，如果隐瞒、伪造申报信息，对弄虚作假骗取落户资格的人员，市公安部门将对其注销户口，纳入诚信“黑名单”，并通报相关人员所在的省、自治区、直辖市。
一些此前已经成功申请到准迁证的人已经开始心里打鼓，他们担心自己会被官方“查后账”，甚至因此被纳入诚信黑名单。
王小军和未婚妻并不想为了落户而冒险“造假”，他再次拿起电话，这回终于拨通了服务热线。对于“在北京有工作的‘三无人才’究竟能不能落户”的问题，工作人员的回答并不肯定，甚至对上述解读的内容也并不理解。对方建议他先在天津公安的APP上提交申请，看能否通过预审，如果不能通过就不能办理落户。
“如果提档之后万一没有通过预审，档案提出来再落回原籍也很麻烦，通过的话就可以直接去办理提档和存档了。”工作人员提醒他说。
王小军按照建议打开天津公安APP。注册之后，但他始终未能够成功登陆。登录过的群友告诉他，填写“是否在其他地市有工作”时，如果选“是”的话，照样会被拒绝。
经历一番折腾后，王小军和未婚妻放弃了在天津落户的打算。5月20日，在返回北京的城际列车上，他打电话给快递公司，要求截下发送给原籍的商调函。
他和未婚妻买了回京的车票。34分钟之后，他们将回归以前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