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隔三岔五就会接到一些朋友打来的电话,他们欣喜地向他介绍某个可以赚大钱的路子。大多是一些和保健品相关的项目,具有奇效,又能稳赚不赔,不用太多投入,就可以财富健康双丰收。
他的微信朋友圈几乎已经沦为一个产品展销大会,就像我们县城中心这条吵闹的街,忙碌混乱,每个人都尽量让自己的生活看起来是值得羡慕的。
有时候是苏伟、有时候是李强,这些朋友的关系都忽近忽远,电话也用差不多的开场白。他们有时候定位在香港——一种经济繁荣的象征,有时候在越南芽庄——异国,总之,这些产品能带你去到某个你的生活从前不曾触及过的远方。谁不想去远方呢?
我难以想象,这些电话对我爸来说到底有多大的诱惑,我爸是很想去远方的。
苏伟带他去过一次,在旁边城市的一个宾馆里,那是我爸对这类产品的初涉水。他付了钱,成为 A 产品的会员,这是一个有几百会员参加的三天两夜的聚会,周围都是竹林,宾馆里电话信号不好。这里卖 A 品牌旗下神奇的卫生巾、洗发水、沐浴露以及一条诱人的致富路。
我爸没想到的是,某一刻,他的朋友苏伟,就站在舞台上大哭起来,还带着其他很多人一起大哭,他们一起哭着感谢 A 品牌。我爸从前认识的苏伟不是这样的,他们有过很多年的合作,他是一个有丰富经验老生意人,我爸或许觉得,他应该感谢的是自己的勤劳肯干,而不是 A 品牌。
平淡的生活怎么能不被这些诱惑激发荷尔蒙呢,我爸虽然始终对这类事物保有理性的警惕,但仍然会在朋友圈里因一场成功学的演讲而热血澎湃。
其中一个无法抵挡的证明就是,我家里已经堆满了各种品牌的“养生袜子”、“高科技卫生巾”、“纯天然”洗发水、沐浴露、海洋生物保健丸,以及没开箱的“负离子”床上用品、锅碗瓢盆。不断有产品涌入我父母的生活,每天都有电话来谈论一种新的产品和模式。我的脚上就穿着和我爸妈同款的养生袜子,按广告说,我正和他们享受着某种相同的“量子震动”。
我们的车正行驶在去往附近市里的二级路上,路途上全是正在兴建或已经修好正在售卖的商品房小区,荒野中长出了一个游乐园,以后这附近会有更多配套的小区。我的家乡正在以它所能拥有的最快速度在向前发展着。
没有人想落后于这种发展,人们总想要自己的生活看起来比从前更好一点,我想那些“高科技”卫生负离子巾、“”床上用品也是佐证之一。中国在过去的三十几年都是这样高速发展的,一代人比一代人有更优越的物质生活。
这些层出不穷的保健品也是实现美好生活的方式之一,虽然有时候这种美好经不起推敲,但却好像成为了一种恒久的愿望。
如果我爸突然接到一个很久不联系的朋友打来电话,十有八九是在聊一种新的商业模式,老式传销骗局的套路早已经被识破,这种新式的不禁锢人自由的低成本且稳赚不赔的模式却仍然能击中痛点,上至重病治疗、下至汽车防滑。
我联系了一位曾经深陷传销骗局如今专门打击传销的人士,想问他应该如何分辨传销,他告诉我一个颇具哲学意义的结论:“分辨传销,不在于它有没有产品,有没有合法牌照,传销是一种行为,一种思维模式。”
胡眉在等着我们。她不是一个谄媚的推销员,反而像一个骄傲的领导者,为我爸描述了一幅能同时拥有财富和健康的诱人图景。
那时我爸对此仍然颇有怀疑,胡眉于是邀请了一个居住在省会城市的老总,他从自己的忙碌生活里挤出一点时间,开着一辆豪车来到我们的城市,那一天,他们等我爸爸等到晚上 10 点,就为了用一种更富有更权威的力量说服这位非常固执的潜在会员,希望能打动他走上这条“共同致富”的道路。
在胡眉提供的成功案例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一位曾经的家庭保姆,如今年收入上千万。
这个过程中也总有些对我爸爸来说充满诱惑且难以分辨的东西,他的选择是保守面对——不期待一夜暴富,也不期待“长命百岁”。
没抵挡住诱惑的是我妈,她直接把 39980 元的入会费打了过去,从那以后,胡眉再也不打电话催促我爸了,直到我爸这次主动拨通了她的电话。
我见到了胡眉,她染着黄头发、脸部线条干净,下午四点,她拿起桌上的玉米往嘴里塞,开始讲相同的故事。
她所讲述的故事里含有某种神奇力量,让人迷惑。在她的母亲患癌去世之后,她的父亲也饱受癌症折磨,在一系列痛苦的治疗之后,她已经做好了失去父亲的准备,一个巧合下,经朋友介绍,她给父亲服用了 B 品牌的保健用品,父亲竟奇迹般地从久病卧床到如今能吃能跑能跳。
与此同时,她的事业也面临危机,胡眉本来是一位典型的县城成功人士,她开了这个城市最早的一家手机店,又把手机输送到了更多的乡镇和农村,最多的时候,她的店铺达到 100 多家,她一度是这个小社会的领先者。
但后来互联网让这一切都变得不确定起来。她的实体店铺只有越来越少的收入,同时必需承担越来越高的成本,她一间一间把店铺都关掉了。第一次和我爸见面时,还是在她的一间手机店里。
新的经济环境让一些人吃到苦头,说什么“消费升级”,却只给了大企业“升级”的机会,而个体大多是在其中随波逐流,没有还击能力,我爸妈也是其中之一,不知道这是不是中年人必须经历的考验,总之他们不像年轻时那么充满自信了。
对胡眉而言就是,在她人生的中年,很多东西开始往下走的时候,她遇上了 B 品牌,为她又开启了一种新可能。胡眉变成了一个手法娴熟的按摩师,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按摩师证,她拥有一台 B 品牌旗下用于电疗的机器,为人做一次电疗按摩收取 200 左右费用。
电疗仪是 B 品牌的主打产品,“电疗可以治百病,这不是普通的电,而是生物电,无论你是有湿气、上火、肥胖、还是腰椎间盘突出,都可以去做电疗进行改善。”
在我妈付完那 39980 的入会费之后,我家里也出现了这样一台电疗仪器。在这家公司满是错别字的宣传手册里,有很多因电疗改变了人生的案例。有的人经过电疗消除了乳房内硬块,有人解决了尿不尽、尿滞留、尿等待等问题,有人消除了甲状腺结节,有人治好了 30 多年的牛皮癣、神经麻痹。
胡眉告诉我几种如何通过 B 品牌赚钱的方法,一方面我可以在入会后学习电疗技术给人电疗按摩,这是一种成本很小(只需要电和精油)但收益很大(45 分钟 200 元)的方式,此外我还可以推销该品牌的各种包括牙膏、洗发水等,这些都能达到 50% 的高利润.
最后,她给我讲了如果我还能拉人加入,我也会有相应的奖励,这也是一套复杂的计算方法,中间弯弯绕绕,形成一个金字塔形的团体结构,靠这样的一个结构,我即使什么也不做也能赚钱。
胡眉说,她现在可以月入 10 万元。
很快,我就被强烈要求出示身份证,并且交 39980 元的VIP会员费,她拿出合同,让我签上我的名字,合同要求“公务员、教师、医务人员”不能签订这份合同,我的身份是从外地打工回乡的年轻人,如果我回来做这个生意会比一直替人打工好很多。
“钱”无疑是这场谈话的主题,你要相信,你付出的钱一定会为你带来巨大的收益;你如果不加入,那你将又一次落后于很多人。
胡眉告诉我一个身边的例子,有一个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他一个人交了三份钱(接近 12 万),在这样的模式下,他可以更高效地赚到钱。胡眉捡起手边一张废纸,一支笔,在我面前画起一个复杂的金字塔来。很遗憾,我和她都不是很好的数学专家。
再之后,我就被安排躺在一张美容床上,腹部被贴上了两个连接电疗设备的塑料薄片。为我做电疗的是一位从前在广东开出租车的女性,为了照顾在老家读中学的小孩,她放弃了广东的工作回到老家。她不善言辞,只关心我身体里的毒素——我背部因游泳而晒伤的伤痕在她看来是体内毒素的一种极端表现。
按照他们的宣传手册,在经过这一次电疗之后,我会排出 4.1 克内脏毒素,相当于进行了 6 公里慢跑、10 次全身按摩、45 分钟淋巴排毒、1 小时全身经络疏通、3 次美白补水、吸收了 3 小时负离子、500 次有氧扩胸运动。
按摩结束,我付了 90 块给这位前女出租司机,她告诉我,加入半年以来,她的收入快到成本的一半了,当然不如开出租,但眼下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工作可以选择。这或许也是她迷茫尝试中的一项,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胡眉一样,轻而易举就能靠近奇迹。
坐我旁边的还有一位中年男性,他在县城里开了一间摩托车店,有 100 多个员工,他正准备签这份合同,他鼓励我,相信他们。我不相信他说的话,有100多个员工在县城属于巨大的经济体量了,怎么会来赚这点小钱。他们的高傲只让我恨自己不是一棵长得足够高的韭菜。
有人赚到钱吗?我和我爸都对此表示怀疑,或许除了胡眉。而我爸和那位朋友都在苦恼如何才能不损失得那么难看。
我爸的右手臂在往后用力时一直有些疼,他找不到特别好的解决办法。李强请我爸做过两次火疗,说是有奇效。李强是我爸认识了几十年的朋友,在县城做和保健品毫不相干的生意,过着虽然辛苦但也算是富足的生活。在做完火疗之后,他竟也拉着我爸一起做保健品生意。
他在路的那头等着我们,我们穿过街道,和他碰面。又走了几个弯弯拐拐巷子,他带我们进了一家养生会馆。这里是李强和同伴们的聚会场所,他们经营的是 C 品牌。
一位短发精干的年轻女孩坐在我的对面,她叫张晓梅,一阵寒暄和试探之后,她试图拉拢我加入他们,为此,她要先向我展示 C 品牌的说服力。张晓梅笑眯眯地撕开了两张卫生巾,向我展示他们的卫生巾所拥有的神奇效果。一张是市面常见的卫生巾,一张是她销售的 C 品牌卫生巾。
C 品牌的卫生巾是一张干净厚实的吸水纸,吸水珠则整洁有效,它的背后依靠的是“纳米、先进生物科技”。刚说完,张晓梅就用手指抓起一把吸水珠,放到嘴巴里,迅速吞下去了,我被吓了一跳。
在后续的一些推销试验里,张晓梅用类型的方法向我展示了他们的产品所具有的优势。比如洗面奶,她拿了两个瓶子,分别加水和两个品牌的洗面奶,摇晃混匀。
张晓梅突然用手指勾了一把泡沫在手上,往自己的眼睛上抹,她说:“你看我们的洗面奶是无刺激的,进入眼睛都没关系。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我还可以把我们的洗面奶水喝给你看。”
张晓梅是在两年前接触到这个品牌的保健品的。那时候她的脸上满是脓疮,跑了很多医院和美容院都无法医治。她是一个家庭主妇,在家照顾两个孩子,她在 19 岁的时候就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丈夫在一家五金店打工,要做很多体力活,相对来说,赚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她的日常生活就是睡到自然醒,接送孩子上下学,做饭,打牌,实在无聊极了。她告诉我,她的女儿还患有地中海贫血,在市里的三甲医院医了 5 万块,医生告诉她还需要 50 万进行骨髓(干细胞)移植,她是不可能拿得出这么多钱的。
在政府发布的我们县的年鉴里,2015 年,我县城镇人口可支配收入为一年27495 元,农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一年 12607 元,相比起 2010 年的 6531 元,有了惊人的增长。而农村人口在医疗保健方面的总支出,在 2015 年,却只达到 740 元,城市人口也仅为 796 元。
她带着女儿去了 2000 公里以外的 C 品牌旗下肿瘤医院,医院里的老中医给女儿把脉,说她的脾有问题。花了 7000 块钱,张晓梅带了一大包 C 品牌的秘方中药回家。
肿瘤医院、老中医、地中海贫血、脾,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把这几项事物联系起来,我也不知道张晓梅怎么找到它们之间的关系。
这时候,李琴从里屋走出来,她刚给客人做完了火疗。十分钟之前,我看到她铺了几张浴巾在客人身上,包裹住客人全身至头部,她把酒精均匀洒在浴巾上,用打火机点火,火焰在客人身上燃烧起来,大概5秒,她又用一张浴巾把火扑灭。这个过程循环往复,按他们的说法,这个热的过程可以祛除人体内的湿气,身体任何部位的问题都可以用火疗。
二十多年前,她和丈夫刚开始谈恋爱时,丈夫在她面前发了一次癫痫,父亲因此劝她离开这个男人,但她觉得如果她离开了,那这个男人之后又应该怎么办呢,“谁会要他啊?”。李琴没有听父亲的话,还是和这个男人结婚了。日常是丈夫在家里洗衣做饭,她在田里栽秧打谷,她努力去承担更多的劳动和经济负担。
癫痫总不定时发作,最害怕人那时正站在悬崖边上或水里,有两次,丈夫差点就在水里溺死了。李琴最痛苦的时候,是丈夫一个月要发三次癫痫。每一次发作,他都根本不认识李琴是谁。李琴为此很辛苦,挣的钱所有都给丈夫买药吃了。她在乡镇经营了一家小商店,她有聪明的头脑,勤快的双手,可以在城里进货,也可以在田里收稻谷。但她始终无法掌控自己,也无法掌控丈夫的疾病,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被生活牵着走。
在这个房间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困境。
坐我旁边一袭白裙的黄大姐话不多,但过去的 20 多年,她基本上没有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如果有人给她打电话,她只能在电话这头“嗯嗯啊啊”,她丈夫为此很生气。她找遍了各种大医院、小医院、偏方,都不知道原因,也没有解决办法。
每个人都在讲跟我自己的故事,有的人有 20 多年的口臭被治好,有的人因为常年摆地摊而导致的头痛被治好,有的人脸上的斑终于消失。
当然也有人毫无故事,比如李强,他只能说“我的小腿从前很粗,现在细了一些”,最终这些故事都只通向一个目——生活总有些不尽人意的地方,但你现在有机会来享受和我们一样的美好成果。
隔壁房间还有一位女性在进行火疗。她嗓子里感觉有硬块,影响吞咽。她的颈部被均匀涂抹了某种精油,喉咙附近用刮痧的方法,刮出了血红的痕迹,刮痧的时候,她眉头紧锁,小声呻吟,双脚紧绷忍住疼痛。按摩师拿来了两张 C 品牌卫生巾,把卫生巾贴在她的喉咙处。张晓梅告诉我,这块卫生巾里的黑色“芯片”也是他们产品特有的科技,有奇效。
C 品牌旗下还有一个神奇的鞋垫,它可以吸收你体内的毒素——如果你体内有毒,那你脚下的鞋垫就会变色,它还能让你的身体质量变轻——农妇穿着这双鞋垫干活走路健步如飞。
“你看,我没骗你吧,真的神奇。”张晓梅又眯起了双眼。我爸随即抱怨,“这鞋垫我也有一双,穿着走路很不舒服”,“那你要自己去习惯它。”
这真是一个神奇的《卖拐》式夜晚。周围的人都从这一场场实验中得到了精神上的解脱。
没有一个人过着完美的人生。现代医学是承认自己的局限和无能为力的,但保健品不承认,它为你提供足够多的勇气和希望,愿意为你许下承诺,口头保证自己的全能,这样至少可以给到你片刻安全感。
县城生活是无所事事的,人们走来走去,街边的音响喜欢开到最大声,每一个人都在尽全力向别人说出自己对生活的意见和看法。李琴用手指着我,用洪亮的声音对我说:“你不会忘记今晚。”
“我一看就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如果按照我们的方法,一定可以解决你的很多问题。”这是这几天我听到的频率最高的一句话,也成为这个空间里提纲挈领的一句承诺。
我突然意识到我爸妈面对的这些诱惑确实是有巨大力量的,他们或许确实是被这种神奇力量说服了,他们没有怀疑它的底气。你周围的人都相信它,你为什么不相信呢。这些人在生活中重新定义了一些事物的好坏,肮脏的、洁净的、有毒的、健康的,这些话术具有极强的迷惑性,生物电、纳米、负离子。
这些新“知识”就赋予了这里每一个人权力。就像福柯说的,精神病医生、工程师、医生、律师,他们拥有审查、监督、评判的权力。
这些给我爸爸打电话的人,他们也拥有了评判你健康、评判你的人生是否值得、是否辛苦、是否成功的权力。
一次又一次,我的父母被迫面对这些实验和评判。苏伟、李强、张晓梅,我爸妈和他们处于一种微妙的关系中。他们的收入、他们的健康状况、他们买了几套房,他们用什么养生,都是我父母无法摆脱的生活坐标之一。
这是稳固的县城系统里一小个切面,人们在各种不稳定因素间,试图实现自己的稳定,比如无法治疗的疾病,被打击的传统经济,一种失控的卑微人生。
5 天之后,我去参加了一场“排毒仪式”,想要排毒的人们终于都聚在一起了。
在这之前,我在这里遇到了马老师,听说马老师可以根据人的面部进行诊断,我预料我一定会遭遇一场严厉的、让人悲伤、让人害怕的诊断。
和她见面十分钟之后,我就是一个体内有湿气的人了,我的脾或许不太好,虽然从我的皮肤还看不出太多问题,但我身上的痣也是某种危险信号。我首先该做的,就是排毒,这也是所有人该做的。
在场的一些人拿出自己手机里的排泄物照片展示给我看,这是他们排毒之后的成果,“你看这是我的,我的是绿色的”,按这个道理,我的应该是黄色。
在马老师和朋友们的理论里,这些绿色的红色的黄色的排泄物就代表着一种人体内的污秽,一种影响人健康的危险。玛丽道格拉斯在《洁净与危险》里讲,污秽意味着危险,危险造成了恐惧。面对这种恐惧,人类可以通过禁忌、仪式、和惩罚来重新建立一种秩序。
马老师就试图通过 C 产品,帮我在体内重新确立一种秩序。
主持人关了灯,投影仪开始播放一些主题为现代社会焦虑的视频,“抗生素滥用”,“医院以药养医,利益驱动”,这个时代充满了太多危险,环境污染、癌症病人越来越常见、离婚率越来越高(一个原因是妇科疾病多发),即便是有钱人(举例均瑶集团董事长王均瑶)也无法医治自身的癌症。
紧接着,C 品牌以一种科学的、自然的、无害的、奇妙的面孔登场。
“乌克兰人体清理专家从不同人体内清理出高达 3公斤—25 公斤的毒垢垃圾……氯、铅、汞等重金属、硝酸盐、药毒垢等可清理出 0.5-2 公斤;各关节部位清除的无机盐类毒垢最多达到 3 公斤。”
“有一位鼻咽癌患者流出来的血,滴在地上都会冒烟,有一位糖尿病患者流出的汗,注射到小白鼠身上,小白鼠死亡”。
“(第四层)毒素主要沉积在细胞内液中,导致白细胞癌细胞等有害细胞数量增加,产生局部病变或坏死。”
我们要进行的是一场“自然医学量子排毒会”。那一天所有人都没有进食,大家被安排在宾馆的床上,不能看电视,不能玩手机,平躺,尽量保持情绪平静,如果饿了就喝 C 品牌的一种保健品。到了下午 6 点和晚上 8 点,需要准时地服用下这份价值一千多元的排毒产品。晚上 10 点和 10 点 15 分,再统一分别服用两瓶橄榄油,时间不允许有哪怕一分钟偏差。
必须严格遵守的时间点、安静舒适的环境、被禁止的手机和电视,为这套理论增加了权威色彩,人体的消化系统是和子午时间表并行的,这场仪式就这样在禁忌、危险和希望间开始了,看得见颜色的大便成为这场仪式的成果。
每个人都在等待,并被告知请务必珍视这些珍贵的排泄物。
回来之后,我告诉了我妈我经历的这荒诞一天,我妈告诉我,很早之前她也参加过另一个品牌的排毒大会,差不多的流程,差不多的说辞,她也拉出来差不多的东西,她对自己身体里的这些毒素深信不疑。
作为一个接受科学教育长大的人,我始终觉得我应该对我爸妈进行准确可靠的科普。我告诉她,这种产品里含有一种强效泻药,而饿的时候吃下去的那款则是一种精致碳水化合物,产品里含有一些色素,当你一整天都没有摄入膳食纤维时,你的大便确实就会呈干结的状态。它没那么有害,但也没那么神奇。
我希望科学能带来一些帮助,我告诉他们人类身体走向衰弱的必然性,告诉他们人类和疾病抗争的零散历史,在这段历史中,人类很多时候都是无能为力的。
我还清楚记得我妈过 30 岁生日那一天,她在家里招呼客人的样子,十几年过去了,我始终固执地觉得她和那时候没什么变化。但实际上是,她必须自己忍受身体因时间而产生的变化,疼痛、疲劳和焦虑。
在县城的德克士,张晓梅再次向我讲述自己的故事,C 品牌让她对自己的生活有了某种掌控感,她学会了一套健康理论,一套和人交流的话术,身边总有一些因患了怪病而苦恼的人,她帮助一些人重新站了起来,虽然她和我都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她在其中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感。那是我和张晓梅的第二次见面,她重复道,她 19 岁就有了第一个孩子,她的孩子有难易治愈的疾病,她的生活不太容易。
每个时期都有不同的产品涌入我爸妈和他们朋友的生活,很快这些产品经历失败,他们结束一场“洗礼”,又会有新的产品涌入进来,再开启一场新的承诺、救赎和希望。
这个过程短期内不会结束,我相信它会一直循环往复,不变的是,他们不真正拥有这些产品和信仰,这些产品也并不真正抓住了他们。日子总是有好有坏,一直以来,他们都只是在自己的生活中,和相似的人一起做一些微小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