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想起以前的一个可爱的女同事,她是一个特别善感的人,总是戴着耳机被电脑屏幕里的剧情弄得眼泪汪汪,甚至有时是痛哭失声,在有着好几十人办公的开放环境里。但更让人惊异的是,影片结束后大家问她对电影的看法,她往往会说出一个与之前涕泪横流完全相异的看法,有时她甚至是非常决绝,“烂片”,说完她擦了擦还有点湿润的眼角。
我很佩服她,因为她脱离了我经常看到的两个不自知的毛病。
一个毛病,就是感性中心。我们总是能看到类似这样的困惑,甚至是愤怒,为什么我都哭了,这个混蛋还认为是烂片?那顺理成章地就得出了与自己相异的人是愚货,是恶棍等一系列的结论。
另一个毛病是教条中心,在这一类评价中,我们总能看到各种名词,这里面充斥着这种各样的光晕,比如各种主义,各种美学,各种大师,各种排行榜排名,各种名人对于此的评价。这种评价者,也会有跟上一种愤怒完全相异的郁闷,这都是被历史盖棺定论的名片,你居然敢不喜欢?
前一个毛病,在于过于把自己当回事,后一个毛病,在于过于把别人当回事。前一个问题是,如果每一个人都把自己的感性作为最高标准,那么每一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感性作为最高标准,那最终导致的就是鸡同鸭讲的互相攻击。后一个问题是,当所有的标准都是别人的时候,你自己在哪儿,其实这时你用一种正确压抑了自己的感受,那种对于权威的拜服,透露的是一种深深的渴望跪下的奴才欲。
而电影,或者说所有的艺术,其实是两种东西混合的产物。
它既自恋,又相当不自恋。如果不自恋,它无法深刻地描摹出个体或者个体的集合——人类的生存及情感境遇,但如果只有自恋,他者也就不存在了,它又如何看清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它们之间交互的缠杂不清悲喜交集。
它既感性,又理性。它感性的地方在于,它是对概念化的反动,它是我们重新踏上泥土的渴望,是我们从抽象重归实在的渴望。但它对实在世界的观察角度、观察时长,对实在世界的组接、裁剪、节奏,其本质又是极其理性的,它是创作者潜意识的观点,既使创作者不愿意甚至是抗拒表达观点,这种观点也在这种抗拒中被表达了。
说到底,艺术就是主观与客观、感性与理性、自我与他者的联接桥梁,它正是在这些对抗与媾和中产生的。
而对于艺术的评价,也同样如此。它既是对自身独特性的认知,也是对普遍规律的感应。而我们前面所说的两种毛病,是过于自怜或者过于自贱。其实骨子里都是对权力的敏感,无论这种权力感来源于自身,还是来自于寄身于某种权威庇护下的荣耀。
这也是我为什么觉得我前同事厉害的地方。她尊重自己的感受,并不困扰于她的感情在那种审美权力榜上的位置,但并不被这种情感绑架,知道哭这一动作只是自怜的一种生理性反应,她知道在自己情感之外,有一个也许更缜密的评价体系。理性与感性在她的思想版图中和平共处,各安其位,显得妥贴自然。
这某种程度也是一个优秀艺术作品的基本素质。不隐藏自己,却也知道自己的局限;勇敢而又谦逊;清晰而又宽容;肯定自我,同时又毫不留情的自我否定。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梅理(ID:mxfmovie),作者:梅雪风 (《大众电影》杂志专栏稿件),原标题:《看哭了是不是电影的最高评判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