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被人用烂的电影台词:“人生没有彩排,每天都是现场直播。”记得一度还有人考证,这句话的原创,出自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原句是“生命仅此一次,不能准备,就好像一个演员没有排练就上了舞台”。
大家一直以为,这只是比喻而已。哪怕是三四年前,也没有谁能想到,真正的“现场直播”,从技术上和工具上说,完全普及成了现实。而且,来得这么海量、日常,来得如此凶猛、残酷,震撼人心。
一
最近,在一部叫《“大”人物》国产片里,一个叫王千源的演员,扮演警察与黑社会分子斗法。在他挥拳要打恶徒时,黑社会的两个人迅速把手机举起来,王千源立即抑制怒火,收回拳头。
在最后的结局中,警匪双方追逐进入商业广场,警察与那个坏蛋在地下翻滚着搏斗,围观群众都把手机举起来。警察占上风时,群众就喊:“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生死攸关之时,警察犹豫一下,马上被坏蛋占了上风。结果警察被打了个半死,坏蛋要扬长而去时,吃瓜群众又看不惯了,说你把人打成这样子,你还想走!
《“大”人物》剧照
这些直播拍客,永远同情所谓弱者。
他一时不清楚缘由,他也分不清是非,他只看到场景的表演性。来龙去脉的解释,那是后面的事情。但是在当时,拍客似乎可以决定事件的走向。这个就属于传播学和舆论学的研究范畴。
这种事件解释权的争夺,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特别常用的媒介应用场景。
在一场公共事件中,几乎每个参与者都一边呐喊,一边举起了手机。屏幕闪烁着蓝光,他们都在拍摄视频。在警察这一边,也迅即举起了手机,同样拍摄现场视频。
撇开别有用心者,公允地说,所有的公共事件,天然地应该接受直播监督。这些拍摄与直播,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值得提倡。不管是哪一方,不管他的出发点有何不同,为了保护自己也好,为了更直观地监督也好,为了发现真相也好,都有重要意义。警察的执法记录仪,是为了公正执法。当事人的拍摄,也有利于执法单位取证。最终目的与效果,都是发现真相,回到真相,都为了维护公共利益。
《“大”人物》剧照
传播学上有一种框架理论。它说,媒介报道框架,就是媒介为事件叙述提供的一种叙事方式,它包括素材的选择、组合以及话语的叙述模式。有学者认为,框架意味着一种元语言形式,它悄无声息地创设了一条理解事物的意义管道,也即赋予了我们理解事物的一套底层语言。
在互联网传播的时代,在新闻可视化的时代,视频直播就是底层的话语框架,也是最容易不过脑子的语言。在各种公共事件中,人们相信眼见为实。而且这个“眼见为实”的镜头语言,在心理上先入为主了。
美国学者乔治·莱考夫说:“框架具有这样的特点:如果顽固的框架跟事实不相吻合,那么,人们会抛弃事实,保留框架。”这大概也是公共事件中,相当多的受众,仍不断对反转的事实提出各种质疑的一个原因。
二
在遥远的新西兰,也出现了一件与视频相关事件。一桩被直播的恐怖袭击事件。
在大清早,凶手布兰顿·塔兰特进入了清真寺,拿着一把半自动武器,从一个房间,不停窜入另一个房间,向祈祷者无差别射击,打死50人,打伤32人。他戴着 GoPro 头戴式摄像机,以第一视角实时地在脸书(Facebook)进行视频直播。袭击结束后,他冷冷地说:“甚至没有时间瞄准,目标太多了。”
这个视频直播了17分钟,才被切断。
华盛顿邮报的记者德鲁·哈维尔这样总结:“新西兰大屠杀在 8chan上宣布,在 Facebook上直播,在 YouTube上转发,在Reddit实时评论。”
太多的推特(Twitter)用户,都活生生地看到了这个血腥视频。公众的视线,毫无准备地受到了残酷可怕的冲击。
新西兰总理杰辛达·阿德恩愤怒地说,她要求包括脸书(Facebook)和油管(Youtube)在内的社交媒体公司回答,凶手如何能够在这些社交平台上进行杀人直播?
而脸书公司表示,在事件发生24小时内,一共删除了和枪击事件有关系的150万个视频,其中有120万个视频是在上传过程中被删除。
对这一直播视频的性质界定,没有任何争议。这是暴力恐怖的公开展示,无论是不同意识形态的国家,无论在任何不同的技术年代,都应该被限制传播。这是人类不容冲撞的伦理道德底线。
新西兰总理说,这是“新西兰最黑暗的日子之一”。其实,这也是视频直播史上最黑暗的一幕。
新西兰总理发言
1978年至1995年间,美国有一个“大学炸弹客”,不断邮寄炸弹给大学教授、大型企业主管及航空公司,造成3人死亡及20多人受伤。
1995年4月,这个叫泰德·卡辛斯基的凶手,给美国多家报社和杂志社发了一封信件。他在信中承诺,如果《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刊登他的学术论文《论工业社会及其未来》,他将停止持续17年的连环炸弹案。最后,美国联邦调查局,允许刊登他那35000字的论文。
要承认,恐怖袭击的暴徒也是有媒介素养的,也很有“总编辑意识”。他本能地知道,什么行为最具有新闻价值,最具有传播的可能性,最有可能上新闻的头条。这是一种恶意的议程设置。
在传播技术还不发达的年代,美国的炸弹客,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达成了他的议程设置目的。而在技术进步的今天,恐怖分子瞬间就完成了议题设置。他在短时间内夺得了议程设置权,这也是新传播技术的悲哀。
媒体社交平台的魅力,在于实时发生,瞬间直播。
社交媒体平台的管理,一向存在两难。管理太严苛,就得不到最快捷的资讯,得不到值得关注的重要议题。而要求一旦过于宽松,它就会泥沙俱下,成为暗黑空间的爆炸,成为人性地狱的发泄。
脸书驻新西兰代表米亚·加里克说:“Facebook正在利用技术与人工的方式昼夜不停地删除违规内容。”
可是,各种信息像水一样,你的防护网织得再密,也有无数网眼。各种直播内容还是像水一样,总会从网眼漏出来。
据外媒报道,脸书和油管两个平台,无论怎样设置拦截,上传枪击视频的人,只要稍微做一点改变,比如添加水印,配置音乐,变化视频的速度,算法审查就要落空。即使是扩充再多的人工审查,也赶不上作恶者的上传速度。
只是,这次的17分钟杀人直播,时间长得惊人,而且还是在新西兰警方通知之后,他们才截停的。公众当然有理由要求,平台以最短时间作出反应,制止此类恶性直播。
三
美国媒体专家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里说:“电视是一种具有光年速度的媒介,是以现时为中心的。它的语法里没有表达过去的时态。图像中的一切都是现在发生的事情,正因为这样,所以电视节目中要特别用语言指出,我们现在看到的录像是几个月前录制的。”
他论及电子图像时代,是在1985年。他说:“这是一种没有文字的意识形态,而且他因为没有文字而显得更加强大。”
这些论述的中心字眼,如果换成“视频与直播”,依然全部适用。
前两天,有一位叫刀哥的朋友,在高铁上碰上了两个女乘客争吵。
起因是,一位南方口音的女子,整理好行李架,正打算把行李放上去。结果,一位东北口音的女人,抢先把行李放上。两位女士就此争吵起来,烈度越来越高。
吵了几段话以后,又一幕手机对峙的场景发生。
东北女人掏出手机,对着南方女人。后者不甘示弱,也掏出手机拍摄对方。这时东北女人突然说:“我并没有拍你,但是你拍了我,还发布到群里,侵犯隐私,我要报警!”
乘警赶到后,发现南方女人确实拍了照片,就让她删除,然后换座位。东北女人不同意,开始“心脏病发”,被列车员和乘警强制弄上担架,在中途站临时停车送去抢救。躺在担架上的女子被警察按着时,大喊自己不用治疗,但是没人听她的。
大伙儿听了刀哥的叙述,都深恨他没有拍下视频,也来个现场直播。
尼尔·波兹曼当年指出:“一旦电视这种快乐媒介进入我们的生活,我们绝不会同意它离开片刻。”现在,普罗大众也可以说,我们绝不会离开直播片刻。
视频直播的现实性、突发性、戏剧性、草根性,都深植于人手一台的科技神器。
只是,争议的直播除了观赏性之外,是不是推动解决问题的重要路径?我的一位法官朋友就此发表意见说,高铁是公共空间,但两位女士的争议,还是属于私人性的。这类鸡毛蒜皮的大量争议,是否值得投入到公共空间?放到公共空间是否有利于解决争议?从法学角度看,不利于解决问题,也不宜提倡。
可惜的是,社会精英的话语权,在直播时代正被不断削弱,在众声喧哗中被无奈地消解。这是全球性的现象。视频和直播,正在改造人类讲述自己故事的方式,正在重塑社会人际关系。
前几年,英国电视剧《黑镜》,讲过一个未来人类的直播故事。
有一个妈妈,在她女儿身上,植入了一个纳米级直播芯片。她女儿眼中看到的一切,都成了妈妈在平板电脑上可以看到的直播画面。妈妈的目的是保护女儿。女儿看到的任何不良内容,都在可以被马赛克屏蔽,血腥画面会打上马赛克,枪声也被弱化处理。从小到大,这个女儿看到的都是被净化的内容,结局当然是悲剧性的。在此不作赘述。
《黑镜·大天使》剧照
这部英剧的话音刚落,未来已然到来。这大概是连编剧也没有想到的。
“两微一抖一快”,使得人人都在线上,每个人一不小心可能都是大角色。
你不想表演,但逃脱不了舞台。你没有表演意识,但你的表演时时呈现于直播。这个世界,被直播弄得到处都是舞台,你的幕后空间将被不断挤压、缩小。这可能是未来人类的命运。这对人类心理的演进,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对此十分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