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午睡到半梦半醒的时候,突然听到「砰砰砰」的敲门声,给我吓了一身冷汗。
我以为猫又去邻居那儿干了什么坏事儿,过了几秒钟我才意识到,原来电脑这会儿正挂着 QQ。
这穿越时空敲门声直击我的心门:十年前如果奶奶在我家,对我 QQ 里好友上线的声音也是这样反应的:「谁敲门呐?」、「谁咳嗽啊?」,那时候我会笑话她,因为不管我解释多少次,她都不会明白什么叫好友上线。
而十年前的我绝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这么一天,和当年被我嘲笑的奶奶一样,对这个声音感到惊惶和不适。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只有孩子才会对突然而来的敲门声感到兴奋,对于缺乏安全感的当代成年人来说,「敲门」实在不是一个友好的设定。
意味深长的是,在成年人更熟悉的社交产品微信上,「敲门」代表着的「好友上线提醒」功能甚至都并不存在:
移动设备的普及早已淡化了社交产品「在线」与「不在线」的界限,你的好友随时在线,也随时不在线,成年人早就学会了在线上与线下的社交中间游刃有余,对彼此回复消息频率里的猫腻心知肚明。
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好友上线提醒」这样的古典词语,忘记了十年前在一块五每小时的网吧里,自己是如何生涩地踩上因特网的冲浪板,乐此不疲地沉浸在「本人上线,迷倒一片」的网络社交游戏中的。
「上线」,曾经意味着你的头像会暂时发出七彩色的光芒,意味着你出现在一个派对,你要时刻精神抖擞、保持体面,因为随时会有人过来和你打招呼:
我永远都会记得高二那年,逃课出来上网准备下机的时候,喜欢的女孩儿「砰砰砰」地敲门上线,我硬是续费两元和她又聊了一个小时,结果逃课行为被家人戳穿……
为了低调,很多人会选择「隐身登录」,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当时流行一种外挂 QQ 可以看破隐身,你妈会在彩虹 QQ 中看到本应该去上英语补习班的你在晚七点悄然上线,然后赫然向正在打梦幻西游的你发出质问……
后世的互联网用户很难想象,在十几年前的互联网上,小小的一个「上线」行为,竟是这么一件严肃的事情。
而这种严肃映照着的,是彼时互联网世界的可爱群像:
当「新人类」踏上「新世界」,互联网产品本身都还处在懵懂的摸索阶段。作为这种前所未有的强力媒介的第一批受试者,「新人类」们即使谈不上披荆斩棘如履薄冰,也无疑经历了颇为激烈的认知革命。
而在这群「新人类」之中,当时正值少年或青春期的 90 后,无疑是极为特殊的一批人。
「90 后」正在变成一个越来越黯淡的关键词,毕竟第一批九零后真的马上就要三十岁了。
而如果我们要回过头去找找看,「90」后到底有哪些特别之处的话。我想,最有趣的一点无疑是:他们不像前代的 80 后,在人格定型之后才接触到互联网;也不像零零后,自小生活在互联网如空气和水的环境中。
——90 后在懵懂的少年时代,在主流舆论的强烈警惕与互联网的强势勃发这两者的激烈夹压下,直接暴露在了一场社会文化的剧烈爆炸中。
这场大爆炸的碎片,深深地嵌入了他们当时还幼弱的灵魂,改造了他们身上传承千百年的文明基因。
90 后们小学毕业的时候,写满了非主流字体「勿忘我」的同学录里可能还只有同学们的家庭座机号码,他们仍然像过去的孩子们一样,传纸条,写情书,周末去邻居家的院子门口敲门……
可到了初中毕业的纪念册里,大家就已经开始留 QQ 号了。
这意味着,在人格变化最激烈的青春期,他们习得了一种前代的人类从未有过的交友模式:
你开始习惯于用某种字体打字,开始养成一些线上聊天的习惯譬如在句末是否使用句号,开始长期使用一个自己非常满意的头像和签名……——你有意无意地开始培养自己的线上人格,而线上人格会越来越强烈地与线下人格彼此交织,相互影响:
譬如你在学校里认识了一位新朋友以后,不久就要和对方交换 QQ 号。在彼此还不是十分熟悉的情况下,通过线上互动加深认识,最后,线上的友情反流回线下,线下的友情再回照到线上,如此循环……
同学们的社交生态也随之上传到了线上,小混混开始在贴吧里约架,QQ 空间留言板成了检验友谊的黄金标准……这一切都在短短的几年内自然形成,传统的社交模式遭到极大的颠覆。
毫无疑问,线上社交的成熟使得 90 后的线下交际圈的范围得到了有效的扩大,这种状况的影响当然是颇为复杂的。
但从好的方面看,少年总是饱含赤诚的。即使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在现实中不是一个开朗的人,在网络空间上,他们也会有意无意地袒露自己的真心。
——所以,总的来说,当线上的社交游戏用来辅助线下的社交行为,得益于线上形象的丰富与不受限,人们更容易展示自己、了解对方,进而更容易在线下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
另一方面,随着我们越来越多地把灵魂分配到线上,「线上陌生人社交」成为了我们交友中重要的一环。
我第一次在虚拟空间与陌生人社交,其实是在电话里:那时候,电视台的广告在播放,拨打一个号码可以进入语音聊天室,我就打进去,经过复杂的电话按键操作,我进入了一个聊天室。
——当我听到聊天室里,陌生人说出的第一句话,像是一道明光霹雳: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是应了银角大王葫芦的孙悟空,嗖地一声被吸入了另一个世界 :
「原来从未谋过面的陌生人,竟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连结在一起。」
这种摆脱了现实障碍的社交方式,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冲击:我们开始期待更真诚有效的社交,期待更纯粹的信任和爱,直到今天,我和许多当年在豆瓣、贴吧、QQ 空间,甚至通过在 QQ 上搜索昵称添加的「网友」,都还保持着非常亲密的关系。
而无论你通过何种方式交朋友,QQ,是当年一切网络社交活动的终点和起点:它是你在互联网世界的住址和身份证,没有 QQ,你就永远是网路上的游魂。
你坐在电脑前大拇指按着 ctrl 中指猛击回车键;去野鸡网站找代码「装修」自己的 QQ 空间,让自己在网路上拥有独一无二的「个性」;点上一根红塔山拧开一瓶冰红茶,右手潇洒的一甩鼠标,QQ 随声拉出:
这个粘在电脑屏幕右上角的长方形,曾经就是你在互联网上的一切。
那个长方形里有你所有的朋友,你的分组被装饰以漂亮的字体,你会反复权衡这某个人要不要被拉进你最珍视的那个分组。
你的 QQ 空间里有你所有的照片,日志里有你引以为豪的创作,留言板里有稚嫩但真诚的脚印
你觉得如此满足,甚至于,在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我认为只要每天给我两瓶冰红茶,我可以这么在电脑前坐一辈子。
可惜,那只是少年的夏日幻梦,当你身上开始背负越来越多来自现实的荷担,你便离那个完美的夏日午后越来越远了。
从某一刻开始,九零后们突然长大了,一个显著的标志是,他们纷纷关闭了自己的 QQ 空间:然后,先是把微博当成了 QQ 空间的替代品,最后一头扎进了微信的怀抱。
没人知道,到底是他们不爱 QQ 上的人了,还是不爱 QQ 本身了。总之,他们成了不使用、不登录甚至不安装 QQ 的「弃 Q 族」。
我已经好多年没登录过 QQ 了,这次之所以会被敲门声吓醒,是因为几天以前有人和我说,我的 QQ 号被盗了。一开始我想被盗就被盗了吧,可念头一转,盗号的应该已经把我设为仅自己可见的 QQ 空间给开放了……这可是件十分丢人现眼的事儿,于是我赶紧花了一番功夫把密码改了回来了。
登录成功的那一刻,就像大扫除突然发现了一包一年前送来没拆的快递,像一块西瓜形状的红色橡皮从你老家的棉袄兜里掉出来:
高中毕业以后再没说过话的同学、大学社团里认识的七七八八的人、各种时期不太熟的前同事……当年微信出现的时候,因为你们的关系算不上近,所以彼此都没有选择向对方发送微信好友申请。
而随着 QQ 遭到你的冷落,他们的面孔和名字被积压在你大脑记忆深处、随时可能被遗忘,现在,他们一股脑地被堆在你电脑屏幕的右上角,让你措手不及。
有人说,九零后借由微信摆脱 QQ,实际上脱掉了自己青春的茧壳,让自己的社交圈更新换代。尽管这种说法听起来残酷无情,但这样看来,这的确是一个冰冷的事实。
拉开一个个你当年精心策划的分组,其中大部分人都已经灰掉了。仍然在线的人,一部分挂着移动设备,一部分显示着「TIM」在线,——去查过以后才知道,那是一种类似钉钉的办公软件。
没有人会再去关注你的上线,即使你反复的隐身上线隐身上线,试图像某一位电脑在线的朋友发送你孤独的暗号,甚至把状态改成以前从来不会使用的「Q 我吧」几个小时,也不会有一个人理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如今,社交软件已经分化成了无数的细分领域:广场社交有微博,看脸社交有 tinder,办公沟通有钉钉,熟人社交有微信……
在 QQ 的查找栏里搜索「哈利波特」,随便找一个头像顺眼的叫哈利波特的人,然后因为俩人共同爱好聊上两个小时最后成为朋友,这是只会发生在小孩子身上的故事。
不要说充黄钻装饰空间、找朋友点亮图标这些幼稚的行为,如今,你已经把朋友圈设为三天可见:
你甚至开始扬言要脱退互联网,因为你发觉,社交网络除了能够增加效率,在本质上,并不给你带来什么益处。
即使是现在在 QQ 上,每天要添加几十上百个陌生好友,目的为了「扩列」、「暖说说」的浮夸零零后,终有一天也会意识到这一点。——互联网可以给他们带来这样的「牌面」、这样的热闹,但你真正需要的朋友,却与这种「流量崇拜」是相悖的:
只要你还生在这副躯壳里,只要你还受制于人的智识和感情,你便要遵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古老定律,而在这句话里,「远方」,也许是一个互联网永远无法理解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