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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假新闻”,是门祖传手艺

“指认一条谣言,比报道真实要简单容易的多。”某网络谣言如是写道。

绝大多数时候,人们只相信自己眼里看见的东西,并误以为自己看见的就是真相的全部,特别是这些信息的来源原本应该值得信任时,比如亲人朋友,比如正规新闻媒体,再比如……

“为了引起轰动,一家报纸可以刊印任何传闻,无论真假,不会有人在乎细节……这些人懂得,假新闻和针对它的辟谣是两件事。唯一重要的真相,就是销量。”

——巴尔扎克《幻灭》

2022年法国凯撒奖最佳影片《幻灭》,改编自法国文豪巴尔扎克的同名小说,讲的是一百多年前的故事。巴尔扎克对当时巴黎的新闻人好一顿嘲讽,说这群人将报社变成商店,以报道和观点做商品,向公众出售一切他们想听的。

现在看来,媒体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区别或仅在于:以新闻报道操纵受众情绪的已经不只是媒体从业者爱干的事,所有能从中取利的群体都不会放过这个话语权。

“不知真假的新闻,和接踵而至同样不知真假的辟谣,最近成了我们生活里新的日常。”

如是背景下,一本由子虚乌有的“假新闻图片”编纂而成的书籍,捧回了一座荷赛奖——世界新闻摄影比赛,国际最权威专业新闻摄影赛事——是不是充满了讽刺与荒诞?

挪威摄影师乔纳斯·本迪克森(Jonas Bendiksen)的这本《韦莱斯之书》,故事核心来自北马其顿韦莱斯市,世界闻名的“假新闻工厂”。

这算,假新闻的Double Kill?

《韦莱斯之书》,乔纳斯·本迪克森著

“就像你们所说的‘美国梦’一样”

或许乔纳斯·本迪克森自己都没想到,玩笑能开到这么大。

作为马格南图片社(著名国际摄影合作社,由摄影师成员共建共有)摄影师、前总裁,乔纳斯已经拿过2次荷赛奖。起初,他是真的想去那座著名的韦莱斯市,拍一拍正在生产假新闻的年轻人。

“在整个特朗普时代,我对舆论场中充斥谎言和错误信息感到沮丧。某一天,我看到有人提到2016年特朗普大选期间喷薄而出的假新闻,起源于韦莱斯市,甚至奥巴马也提到了这个小镇。我突然为遥远的北马其顿青少年在美国政治格局中发挥作用这一点着迷。他们的意图甚至是非政治性的:在一个年轻人普遍失业的小镇上赚点钱。

这是一个关于制造假新闻的真新闻。

图片来自纪录片《假新闻工厂》,下同

“韦莱斯市曾经为整个南斯拉夫制造瓷器。现在它制造假新闻。”在新闻纪录片《假新闻工厂:备战2020年美国大选(The fake news machine: inside a town gears up for 2020)》里,CNN这样介绍韦莱斯市。

过去,这座城市曾为纪念南斯拉夫前总统铁托而被命名为铁托·韦莱斯,但自从支柱产业衰落后,一直就挣扎在破产边缘。1991年南斯拉夫解体后,城市经济每况愈下,失业率高企。据CBS报道,当地人每月的平均薪水只有350欧元(约2400元人民币)

废弃的工厂

城市整天被乌沉沉的工业废气和雾气笼罩,随手一拍,就带着一股废弃游乐园似的阴森和忧郁。年轻人对未来毫无指望且极度迷茫,直到他们中某些人突然发现了假新闻这门大生意。

据《卫报》统计,2016年韦莱斯至少有140多个有据可查的假新闻网站在运营,其中包含7个大型团队,和数百名单打独斗的独行侠。但当地造假者认为,假新闻网站的实际数量远超这一统计。

“假新闻”工厂的运作模式非常简单:建立一个新闻网站,编辑一些假新闻塞进去,给它们起个诱人的标题,然后把标题发布在社交媒体上引流。只要你收到的点击量够多,都会通过广告收入,一分一毫,积少成多,获得极为可观的收益。

CNN记者在电话采访

这种生产方式,看过国内关于山东新媒体村报道的人们并不陌生。事实证明,海量+快速的模式在互联网世界里总有奇效。据美国“BuzzFeed”网站报道,一个成功的“假新闻”工人,每月能赚5000美元(约32000元人民币),流量最高的时候,一天就能到手3000美元(约19000元人民币)

正如《韦莱斯之书》中一句假采访所说:“我们这儿没有什么工作比做这个赚得更多。它确实不是什么正经工作,但它是实实在在的钱。”

一位要求CNN称呼自己为米哈伊尔的男性受访者在《假新闻工厂》里透露,自己每天晚上都在做角色扮演,以“杰西卡”的身份混迹在互联网上。“杰西卡”运营的网站和Facebook页面全都迎合美国保守派读者,发布的信息也都是政治性的——往往充斥着事实错误,但这是“杰西卡”的错,与“米哈伊尔”无关。

只存在于互联网的“杰西卡”

米哈伊尔说,他用制造“假新闻”赚到的钱买了房子,供妹妹上了学。

“标题是最重要的部分。”纪录片中的受访者说,病毒式“假新闻”的生产诀窍,是找到一个在美国已经流行的合法故事,然后“让它变得更加耸人听闻”。

《青年参考》报道中曾提到一位叫迪米特里的韦莱斯年轻人。在2016年美国大选期间,他制造的最受欢迎的新闻包括“奥巴马向希拉里竞选团队非法转移资金”“奥巴马拒绝离开白宫,他将继续掌权”“奥普拉告诉福克斯新闻网,一些白人应该去死”……

迪米特里还发起一些可能激起热议的在线民意调查,比如“特朗普是否应驱逐所有难民”“你认为特朗普是美国的耶稣吗”……

仅仅做了一个月的假新闻,他就赚了大约1800欧元(约合12000元人民币)。“在接触社交媒体这方面,没有谁能胜过特朗普的支持者,因此我们坚定地站在他那边。”迪米特里说,关于希拉里,“我们只会提及她在班加西制造的悲剧、她的病情,以及她会在选举后被逮捕。”

“我没有强迫任何人付我钱。”迪米特里从不为自己编造的故事影响公众舆论而背上任何道德包袱,“卖烟卖酒都不违法,为什么我的生意违法?香烟还可能要命呢,而我的故事没有杀害任何人。”

“假新闻淘金热”给衰败的小城带来了“繁荣”。纪录片镜头里,韦莱斯市街边多了不少新款轿车,兴奋的年轻人在破败潦倒的酒吧里痛饮鸡尾酒、伏特加,在盛大的“俱乐部之夜”狂舞。

韦莱斯没有脏钱。在北马其顿法律中,这(制造假新闻)不是犯罪活动。所有钱都经过国家系统,每个人都交了税。”对着CNN记者,时任市长斯拉夫科·切德耶夫颇以此为傲,他认为,是假新闻使小小的韦莱斯在世界上拥有了姓名,“这只是条真正能赚快钱的路而已,就像你们所说的‘美国梦’一样。”

韦莱斯市长接受采访

一场张扬的新闻造假

作为在业内知名的专业新闻摄影师,乔纳斯只需要在韦莱斯市进行一场实地拍摄,就不难交出合格的作品。

但韦莱斯市名(Veles)的由来,令乔纳斯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韦莱斯神(Veles)是斯拉夫原始自然宗教神祗,混沌、魔法和欺骗之神,关于他的故事被记载在一本早期斯拉夫民族的史诗故事《韦莱斯之书》中。在传说中,韦莱斯神常常变成熊或牛的形象,游荡在山野之间。

乔纳斯版《韦莱斯之书》中,熊多次出现

“据传这本书是由一位名叫伊岑贝克的俄罗斯军官于1919 年在烧毁的木板上发现的,另一位叫尤里·米罗柳博夫的俄罗斯科学家破译了木板上西里尔字母的铭文后,发现它是来自被斯拉夫民族主义视为‘圣经’的一段经文。”在马格南图片社对他的采访中,乔纳斯说,“但今天,大多数历史学家和语言学家得出结论,整本《韦莱斯之书》是伊岑贝克和米罗柳博夫在(特殊历史时期)制造的赝品。”

欺骗之神、伪经、“假新闻工厂”……乔纳斯决定加入其中,做一本关于Veles的假新闻书:“这些东西并不真正相关,但仍然如此偶然地通过名字联系在一起。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公共泳池,图片来自《韦莱斯之书》,下同

造假的过程并不算复杂。在马格南图片社的采访中,乔纳斯介绍:首先在YouTube上快速学习了一下电脑游戏和电影行业常用的3D建模软件,然后购买了一些人物手办,给它们穿上衣服,打造好细节纹理,这样就创造出一系列不同的角色。“在过去的几年里,我想我花在虚拟服装上的钱,是花在自己衣服上的10倍。”

3D版男模

之后,乔纳斯带上相机,来到韦莱斯市,“这是我第一次不用花时间去于被拍摄对象打交道接触任何人。我只需要拍摄空的场景——公寓、办公室、游泳池、公园的长椅,和任何我感兴趣的场景,等到没有人的时候按下快门”。回到家,他将这些照片转换成3D空间,并将之前设计好的人物角色置入其中,匹配好与原始场景相应的情感、姿势和灯光。

最终,按下回车键,一张优质的“新闻”图片新鲜出炉。

长椅上休憩的市民

书中看似来自现场采访的配文,也全都是假的。“我一个字也没有写。”乔纳斯得意地说。

他把英文媒体中所有关于韦莱斯“假新闻工厂”的报道和他在韦莱斯的采访资料,统统输入一个AI文本系统,再将系统生成的文本挑拣剪裁一下,完工——这些文字的炮制过程,比图片更简单。

韦莱斯郊外

2021年4月,乔纳斯版《韦莱斯之书》在英国正式出版。

因为整本书的“制作”过程并没多少技术含量,乔纳斯说自己早就做好了被同行拆穿的心理准备,但“我很惊讶我的摄影同事都没有对这本书提出任何质疑。”

甚至,正因为这本书出自乔纳斯之手,同行们毫不吝啬地给予赞许,读者粉丝们也给出了热情反馈。

“幸好这个时代,还有人在做这样的严肃新闻。”一位读者在推特上写道。

办公室里工作的女人

哪怕乔纳斯故意报名业内顶级的国际新闻摄影节,希望有专业人士来揭穿自己的骗局,《韦莱斯之书》都没受到半点质疑,反而得到了摄影节的展映邀请……

直到去年9月,用了半年时间,在他百般暗示(包括不限于用小号自黑)下,乔纳斯才等来了有人识破诡计。他立刻通过马格南图片社对全世界细致地“坦白作案全过程”:“韦莱斯成为‘假新闻工厂’的故事是真实的;《韦莱斯之书》中的故事是真实的,但(书里)所有内容实际上都是假的。”

自曝作假之后,《韦莱斯之书》却迎来了“荒诞”的高潮结局。今年3月,第65届荷赛奖将欧洲大区的“开放形式”奖,授予了乔纳斯和他的这本伪作。

一组“假”新闻图片,拿到了世界最顶级新闻图片比赛的奖项……

“《韦莱斯之书》作者运用一种创新的手法,结合象征和讽刺,为整个作品增加了意义,并做出了大胆的政治评论……并强调在一个不断变化的行业中,我们是多么容易受到虚假信息的影响。”在颁奖词中,荷赛的评审团写道。

这是可以说的吗?

今时今日,仅凭常识去辨别一条假新闻,几乎已经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任务。“让新闻飞一会”“辟谣”“反转”……几乎成为常态。

《韦莱斯之书》和“韦莱斯工厂”再次证明:制作假新闻有多简单,成本有多低廉。

相当一部分“假新闻”生产者并不认为自己有错:骗你不一定是我不对,但相信就是你的无能了。

“他们是完全自愿的,我没有强拉着谁去点击我的文章。”在纪录片里,“假新闻”生产者甚至一边“生产”一边吐槽:“这种离谱的消息有人会信吗?人要蠢到什么程度才会相信这些消息?如果他们真的认为这是事实,那就是他们活该。”

诚然,在社交媒体时代,依靠传统采编机制才能在尽可能保证信息可信的专业媒体已经权威不在,权力被让渡给了算法。结果是,辨别信息轻重、真伪,需要受众自己去解决——而大多数人,并不具备运用图片反搜、时间反溯等多种手法进行信息甄别的能力。

我们习惯将这一切归咎于网络新技术的潘多拉之盒,谴责一味追求流量的算法带毁了严肃新闻……但时至今日,当这些革新早已变成日常,我们发现,错的从来不是技术,而是思维没能跟上技术脚步的人。

说的更直接一些,“假新闻”受众也并不一定需要辨别真伪。

社会心理学有个名词,“证实偏差”,即当人确立了某一个信念或观念时,会倾向于为自己支持的观点找证据。简单说就是:某些时刻,人们争辩、寻找的不一定是“真假”,而是“对错”,是“立场”。

人为的资讯操作从内部侵蚀,进而取代整个事实体系,更加深了“证实偏差”的影响。比如仅仅因为乔纳斯·本迪克森等人是业内大咖、专家学者,因为他们的身份、地位——甚至哪怕只是随手编造的头衔——就对其作品、言论、观点等盲目相信,失去判断;再比如2009年,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三联生活周刊》前主笔胡泳提出的那个迄今没有答案的问题:从什么时候起,相信“官方”成为了一种义务?

古希腊人在德尔菲神庙上铭刻下的人生最难的问题:认识你自己。我们没有义务因为世界变得荒谬,也要随之变得荒诞。

资料参考:

《这本“假新闻合集”获国际大奖,当下我们有多容易轻信?》

《The Book of Veles: How Jonas Bendiksen Hoodwinked the Photography Industry》

《I was a Macedonian fake news writer》

《“谎言比真相更赚钱”欧洲小城用假新闻搅动美国大选》

《The fake news machine: inside a town gears up for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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