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说个铺垫。
上周末,在朋友圈开始陆陆续续刷到《长安三万里》这部电影了,一些朋友也开了我小窗,说想听听我的观后感。
对于这样的题材如何拍成动画,我确实很好奇,于是在一个从外地飞回上海的晚上,决定下飞机就去电影院把这部电影看了。
飞机21点落地,一路疾走,21点15分冲出机场,打上出租就走——电影是22点的最后一场。
路上很顺,到达电影院所在的那个商场是21点47分,我小跑几步,觉得一切顺利,甚至可以先去上趟厕所。
然后在扫码取票的时候,工作人员瞄了一眼我的票,淡淡地说了一句:
“先生,你走错电影院了。”
我一看,真搞错了!
好在正确的电影院离这家也就一公里多,赶紧夺门而出,“滴滴”了一辆车,飞速赶到影院,下车一路狂奔,冲进放映厅时,银幕上一只大雕正展翅掠过——影片正好刚刚开始。
全场只有一位男士悠闲坐着,我气喘吁吁地摸到他前面几排坐下,心里暗自为打破他“个人包场”的成就感而感到抱歉。
汗水像瀑布一样流下来,我这才反应过来,商场22点关门,早已提前关了空调。
于是,在接下去的2小时48分钟内,我和那位不知名的男士同汗水,共高温,看完了这部电影。
二
先说说这部电影的优缺点吧——其实我个人觉得很多事情都是夹杂在一起的。
先说画面。
追光动画的技术和功底,从《新神榜:杨戬》到两部《白蛇》(我个人很喜欢第二部)已经证明过了,完全没有问题。这次的《长安三万里》有些风景画面可能有些用力过猛(比如灯火通明,用发电站也未必能达成这样规模的长安城),但很多画面我愿意直接拿来做屏保。
至于人物形象设计,我觉得很符合这部电影的整体风格。可能有人会质疑这些人物的腿为什么都那么短(但愿别上升到另一部动画电影的“小眼”风暴),但其实很容易理解:电影中所有的马匹走的是唐代“昭陵六骏”的风格,那么人物形象也要与之相对应,结合一些唐俑和壁画的风格,浑然一体,我个人觉得没有任何问题。
但有一点小遗憾的是,在一些人物面部表情和一些细节刻画方面,还是有迪士尼“花木兰”系的痕迹,当然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大问题,本身这也是一种艺术表现形式,只是我希望也相信,我们终会走出自己“中国风”的特色。
然后说故事情节。
这部电影名义上的主角是高适,但实际上的大男主无疑还是李白——没办法,以李白的性格和才华,是无法做配角的。
主创人员切入的角度还是很巧妙的:高适很适合做一个长期稳定的观察者,以他的视角展现一批人的故事。其实他就像一个下副本团队里的牧师,冷静地站在一旁,为团队的其他成员加血加光环(李白应该就是能操各种华丽大招的法师了)。而且高适作为牧师,天赋点的是“暗牧”,自己也保证了一定的伤害输出,这也让他不会被观众遗忘,甚至有时可以成为独当一面的角色。
为了电影故事剧情的完整,主创团队在一定程度上打乱了时间线,或者出现了几个张冠李戴,这都可以理解,但有些情节我觉得如果再严谨些,并没有坏处。
比如最后李白下狱求情那段,主创为了剧情完整,发挥了最大的想象力,借程姓太监监军之口,说是高适写信托郭子仪搭救——而高适的表情反应给观众的感觉是:他默认了。但事实上,迄今没有任何史料留下记载,能证明高适在营救李白这件事上说过一句话,出过一份力。
其实从史实上看,高适在这件事上选择沉默也并非不能让人理解,因为玄宗和肃宗这两个皇帝最恨“结党”,一旦发现,惩罚超乎尺度,而李白当时“众人皆欲杀”,他的天真任性程度也确实让不少人摇头(影片中借一个童子之口不断点醒他,应也有对比之意)。
电影这段的演绎,我个人持保留意见,不功不过,但确实也觉得拿不出好的办法——既然无法回避李白的“千里江陵一日还”,那又怎么补上高李交情裂缝上的这块砖呢?如果呈现客观事实体现历史的真实复杂一面,却又与合家欢的结局不符。
与之相比,电影硬要把那个太监套个程姓引人联想起大宦官程元振,把一个明明人人唾骂的奸佞塑造成剑眉英武的形象,似乎就没什么必要了。还有,把明明是投降且后来为安禄山写信招降自己部将的哥舒翰,表现得如此悲壮雄浑,也挺难让人理解的——可能是为了不折损高适的光环吧。
用高适和李白的友情撑起全剧,是一个不错的点子,但透过绚丽的画面探究故事的本原,你会发现这个剧情其实是撑不起168分钟的。所以,最终只能依靠那些耳熟能详的大唐诗人名字像“报菜名”那样鱼贯而出依次出场龙套,好歹也算是一个噱头,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都可以理解,导演也只能说是尽力了。
这里还要提的,就是全剧40多首各种场合出现的唐诗。
这确实是个“甜蜜的烦恼”:拍唐朝诗人的电影,不可能不出现唐诗,而一首首大家耳熟能详的唐诗登场,确实也会引发很大共鸣。
但这些诗怎么出现,出现多少,绝非是个简单的问题。
于是我们看到各种见缝插针,就坡下驴,顺势而为,堂而皇之,暗渡陈仓。其中有的恰到好处,有的中二略尬,有的难以评说……而作为我个人来说,我还是只能说一句:“也不容易”——毕竟还是放进去了那么多。
总体而言,这并非是一部完美无瑕且能讨每个人欢喜的电影,也未必能满足一些唐诗爱好者或者是李白铁粉的期待,但于我自己而言,我还是喜欢这部电影。
因为我觉得这部电影提供了一些以前缺失的东西。
三
有不少人问我:这部电影适合孩子看吗?
我的回答是:这不是一部拍给孩子看的电影。电影中有些桥段和感受,对成年人而言恐怕也有些沉重和唏嘘,相信绝大多数的孩子们未必能够体会到。
但我还要加一句:完全可以带孩子去看。这倒不是说整部电影里那些许多孩子们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唐诗——据说不少场次因此成为了孩子们大声背诵的“赛诗会”现场——而是动画电影用它特有的方式向孩子们展现了一幅瑰丽的唐朝画卷,以及一个个生动鲜活的诗人形象。
这是我看完这部电影的一个最大感受——无论你是否喜欢这部电影,觉得它是否有改进空间,但它确实用动画的形式向孩子们提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唐世界。
我们这代人小时候读唐诗,心目中那些作者的形象大多是苍白且空洞的,感觉那些伟大的诗人,基本上都是一个样子——大概就是课本上“杜甫很忙”的那个造型:老气横秋,忧国忧民。即便放浪不羁如李白,无非也就是身子骨挺得直一些,两撇八字胡更翘一些,举头望明月,手里拿壶酒。
但电影给孩子们打开了一扇通向神奇世界的大门,让那一个个在纸面上枯燥无趣的诗人形象都活了起来:有点口吃的年轻高适,活跃得让人怀疑有多动症的年轻李白,乳臭未干的少年杜甫,一脸佛相(感觉真的是照着佛像描画的)的王维,直到愈加沉稳老练的中老年高适,被社会毒打后变得忧郁但却在心底里依旧积蓄着豪放的李白,还有那尚未被生活按在地板上反复摩擦的年轻杜甫……
至于那传说中的长安,我们少年时只能依靠为数不多的几幅图画,然后就只能依靠想象力了。而现在,孩子们通过画面就能感受到气势恢宏的长安,烟花三月的扬州,大漠孤烟的边塞,那是我们当年怎么脑补也脑补不出的具象画面。
说实话,我是有点羡慕看过这部电影的孩子的,也为他们感到高兴。因为我觉得,他们无需去理解电影里那些等他们长大后才能理解的心绪和隐喻,只需要感受到这些画面和人物形象,那么课本上的唐诗和唐朝,就会在他们心目中活了起来,等他们再去读再去背再去理解的时候,心里就会有了对应的具体形象。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也感受到了这部电影背后的自信——我觉得,这是一种真正的文化自信。
这也是我看完电影的第二个感受。
换到十几二十年前,如果我是投资人,有人和我说要拍一部以唐朝诗人为主线故事的动画电影,我肯定会觉得他疯了:这样的片子能拍好看?会有市场?能不赔得血本无归?
确实,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很羡慕迪士尼和日本的动漫能够如此天马行空,又叫好又叫座。即便当本土动漫开始崛起的时候,小心翼翼的主创人员们一开始涉猎的题材也基本上是神话妖魔传说——这是相对保险的做法,无可厚非。
但现在,我们能有信心拍一部中国古代现实题材的动画大电影了——主角不拿金箍棒,不会飞天术,不见山海龙王,不讲人蛇姻缘,只说凡人故事,还是诗人的故事。
这其实意味着我们的动画电影又打开了另一扇大门:通往中国古代史和传统文化大宝库的大门。
没错,李白的故事当然引人入胜,但苏东坡就不配留下姓名?长安可以三万里,汴京不能两百年?更何况,从三国到魏晋,由强汉到大明,多少故事,多少人物,多少素材……
从这个角度,我衷心希望这部电影只是一个开端,而绝不是巅峰,更不是终点。
四
接下来,跳出这部电影本身,说一个观影后的感慨。
电影中有一个镜头,高适让杜甫陪自己去拜祭爷爷高侃的墓——他爷爷官拜平原郡开国公,死后追赠左武卫大将军,在高氏一脉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也是孙子高适一生追求的榜样。
但问一句:一千多年后,知道高侃的人多,还是知道高适的人多?
说到高适,再来一个镜头:影片结尾拉字幕,说高适后来做到渤海县侯,是唐朝诗人中官做得最大的一个。
那就又要问一句:有多少后人知道高适曾经官拜“渤海县侯”或者“散骑常侍”?是说出高适哪怕一个官名的人多,还是能背出“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句诗的人多?
所以看这部《长安三万里》的时候,你就会有一个感觉:
从高适到李白到杜甫,他们都有冲劲,有激情,想实现自己的理想。
而他们的理想都是一致的:到长安,求功名,做大官。
这符合历史吗?当然符合,其实历史比这更真实,更冷酷:为了能够求得功名,这批那个时代最伟大最天才的诗人们,在最繁华的长安,碰到高官陪笑脸,想尽办法求推荐,无论高适、杜甫还是王维,抑或是自命不凡的李白,都曾舔着脸昧着心为很多他们不喜欢乃至看不上的人写过不少夸赞奉承的诗。
那这对吗?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在高适李白生活的那个时代,从来没有什么“条条大路通罗马”的说法,要想出人头地,只有当官取得功名。不必拿现在的眼光去评判过去,那时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想要青史留名光宗耀祖,就只有这一条路。
然而,李白他们确实青史留名了,却并不是因为求得了功名。
李白自不用说了,一生也就做到个翰林——而且还不是他认为的可以做帝王师的翰林,只是一个供皇帝欣赏把玩的御用文人而已;杜甫更不用说了,一生战战兢兢辛辛苦苦奔奔波波穷穷白白,到头来住的还是茅屋,还要为秋风所破;王维在这几个人里官运还算不错,但后半生也是颠沛坎坷,无奈于正伪之间,最终也只能看淡一切;再往后的柳宗元等人,更不必说了……
就连电影中那个有过几个镜头,留下一个名字的新晋进士常建,当年19岁中进士,曾让高适暗自羡慕,但他之所以现在还能留下个名字,不是因为他中了进士,而是因为他留下过一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这些人,没有一个人是因为做了官而名垂青史的,我们现在能知道他们,崇拜他们,全都是因为他们的作品,他们的诗。
历史不会忘记一些人,但会用他们想不到的方式。
五
最后,说说“长安”。
电影中有两个桥段,我挺感动的。
一个就是李白醉酒后吟诵“将进酒”的片段,这无疑是这部电影的一个高潮:一干人等进入绚丽的想象世界,骑白鹤,跃巨鲸,入天上宫阙,邀仙人举杯……但那段绚丽的场面并不是我感动的点,打动我的是所有眼花缭乱的画面最后回到现实,忽然画面切换成已显苍老的李白,然后是他悲凉地重复了一句:“万古愁……”
另一个就是高适欲走,李白在身后喊了一声,大意是:“那首‘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侠客行》,是我照着你二十岁的样子写的……”
而上演着两个桥段的时候,李白已经是年过四十,两鬓斑白,眼袋下垂,且已有了小肚腩。
他和高适,在年少轻狂时,都向往长安,之后也都去了长安,最后都离开了长安。
长安,是他们想象中的那样吗?
或者说,他们实现了魂牵梦绕的“长安梦”了吗?
我觉得他们没有,但他们又有。
他们确实没能融入那座物理意义上繁华的长安城,自然也没有得到那座长安城所能带来的仕途和功名。
但他们却得到了另一座“长安城”——或许他们在世时并不是非常明确知道——那是一座能抵御时间,跨越空间,由无数后人充满敬意和敬仰,感动和赞美所构筑而成的永恒之城。
往事越千年,李白杜甫记忆中的那座长安城,早已不复存在。
但我相信,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依旧都会有一座属于自己的“长安”。
只是,我们想好何时抵达,如何抵达了吗?
长安如梦里,何处是归期?
心若有所向,何处不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