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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入杭州的打工人,重回一线城市

离职前最后一天的傍晚,陈春歌坐在工位上发呆。这天,她交完工卡和工作电脑后,才意识到这份工作已经结束了。

她一抬头,便看见杭州多日阴雨之后重新得见的落日。她冲向了工作时不曾踏足过的公司露天平台拍照留念。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只留下满天的霞光和绚烂的云彩。

陈春歌感叹自己曾经只是每天窝在工位上,对周遭的风景视而不见。“反而到了最后的时候,我才有机会看一看这样的风景,心里有了一点点的安慰和释然。”那一刻,她感觉到自由。

陈春歌拍摄的落日余晖|受访者供图

25岁的浙江人陈春歌,一年前抱着“离家近”、“有更好的职业发展平台”、“能学到东西”的想法,与男友一起从深圳跳槽,来到杭州的互联网大厂。初来杭州时她说,“杭州对我来说像是另一个家”。

但当工作毫无边界地入侵她的生活,杭州这座城市对她来说也变得毫无意义,大厂的光环无法给予她热情和期望。她对此感到非常失望,于是决定裸辞。

同样,在杭州硬撑了四个月,28岁的肖茂觉得自己连过好当下都很困难,更别说实现他来到杭州之前所畅想的未来:在杭州买房落户,生活在绿化程度更高的环境里,长久地定居下来。

近几年来,互联网相关产业迅速发展的杭州,成为北上广之外最受关注的城市:这里有更好的职业发展机会,能提供比北上广深更有性价比的生活,这里的创业公司更欢迎年轻人。因此,很多像陈春歌、肖茂这样的年轻职场人来到杭州,成为“杭漂”。他们期待在这里收获工作上的成功,实现个人价值,也能享受杭州让人舒心的风景,闲适惬意的生活。

而当他们开启这场换城生活的旅程时,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也正在发生,他们也会因此获得另一种人生的转变。

来杭州,寻找新机会

来到杭州生活、工作的人们,大多是看中了杭州的发展潜力,选择杭州作为职业发展的起点或跳板。

根据经济学家任泽平及其团队发布的《中国城市发展潜力排名:2023》研究报告显示,在全国除港澳台外的337个地级及以上城市之中,杭州的城市发展潜力位居第五,仅仅排在北京、上海、深圳、广州这四座城市之后。

三十一岁的浙江人石志忠一毕业就留在了杭州工作,在职场上一路摸索,做过食品行业的销售员,卖过保险,也在广告公司干过商务,最终在新媒体商务这条赛道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杭州也为当时初入职场的他去试错不同行业,提供了机会。他说,“杭州的创业公司很多,新兴行业入行门槛也相对较低,对于应届毕业生来说,杭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官方数据显示,2023年,杭州新引进35周岁以下大学生39.7万人。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杭州常住人口的平均年龄为38.77岁。杭州对于年轻人来说拥有着更大的吸引力。

而入行门槛低,也意味着在杭州人们拥有更多进入新行业的机会,再对比北上广更高的生活成本和房价,杭州成为了一个更有机会安居落户的地方。

工科专业毕业的崔瑾在北京做了一年碳核查相关的工作后,就看到了其所在行业的天花板,决定转行。“我打开杭州的招聘软件,发现‘电商数据分析师’这个岗位对专业要求并没有那么高,相对来说发展前景也比较好,而且杭州也很有电商氛围,所以我就把这个岗位作为转行的目标,选择来杭州工作。”2020年崔瑾入职了一家杭州的电商代运营公司,以她在北京腰斩的工资,拿到了一张转行的入场券。

肖茂也是来杭州寻找新机会的。之前,他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视频编导。2023年开始,公司的经营状况变差,有时一个月都开不了一单。面对这样一个天天闲到发慌的工作,肖茂开始焦虑了。“长远来看,我也知道我总有一天会离开,在这里我买不了房,也不可能有户口。这些年身边很多同学、朋友也离开了北京,但我一直都没找到离开的机会,也狠不下心来做决定。”

2023年年底,肖茂终于下决心辞掉了原先的工作,入职了杭州的一家电商公司做文案策划的工作。

肖茂在杭州租的房子|受访者供图

钱江的潮水,变了方向‍‍‍‍‍‍‍‍

六七年前,随着互联网行业汹涌澎湃的发展浪潮,以及以阿里为代表的互联网大厂大批驻扎,让杭州成为北上广之外另一人才聚集地和人才流入地。但身处杭州多年的人却发现,潮水的方向正在悄然改变。

2020年初,林筱然从北京的后厂村跳槽到了杭州的西溪路。在后厂村待了6年的她已经很难有职位上的晋升了,所以她下定决心要换工作。花了三天时间,她就拿到了杭州互联网大厂的offer。

但来到杭州后,她发现相比之前自己能够靠业绩表现拿到较好的绩效奖金,杭州互联网大厂的环境有些糟糕,职场里讲人情、论资排辈的情况很严重。“你需要和领导搞好关系,才能有更好的绩效。绩效不能体现你的能力和价值了,它只是一种管理的工具。领导对于绩效的评定不止考虑你的工作表现,还会考虑你这个人的稳定性、你和他之间的关系。“

想要拿到好的绩效,林筱然发现自己需要给领导提供更多的情感陪伴,陪吃饭、陪逛街,还要陪领导聊八卦。同时,她也感觉到这种所谓的“向上管理”变成了一种硬性要求,很多人被迫加入到这种阶级感更分明的关系模式中。职场的包容性在慢慢变差。“如果你和大家有不一样的表现,比如不陪领导吃饭,就会被看作是‘异类’。”

林筱然不喜欢被强制要求为领导提供情绪价值。她总是在饭点找借口离开,一个人去健身或者休息,变得没有以前那样开朗了。“在杭州的这四年,我从E人变成了I人。”林筱然感叹道。

“我身边还有同事为了讨好领导,去领导家里帮他的宠物铲屎呢。”对于互联网大厂里这种风气,陈春歌也深有感触。但不想要打理人际关系,只专注于工作,提升自身的工作能力,她又会发现,现在的工作内容也变得越来越没有意义了。回想起去年下半年在做业务的半年规划时,她作为最底层的执行人员,一遍遍地修改PPT。这只是因为在层层汇报的过程中,只要有一个层级的领导对某个细节提出了异议,她就要重新修改一版。

在这样层层审批、组织架构庞大、效率低下的工作里,她有时觉得自己挺无助的。“这些活我又不可能不干,但我干了又觉得没什么意义,对公司的业务来说一点价值都没有。我只是为了保住我的工作,我需要干一些活,证明我的存在。”

在互联网大厂一步步获得职业发展和晋升,变得越来越艰难且无意义。而是否离开,对于很多大厂员工来说,又是一道非常复杂的选择题。

近两年,各大互联网公司频繁传出裁员的消息,就连阿里也不能幸免。2023年,阿里还进行了近年来最大力度的人力制度改革,让原本可以随着职级晋升稳拿高薪的员工,之后将随着业绩波动动态调薪。这一改革也形成了高薪员工集体降薪的趋势。

裁员、降薪等不安定因素也影响着很多人对工作的态度。陈春歌发现,身边通过校招方式进入大厂的年轻同事不再怀抱着“要在这里获得长远发展”的心态。他们只是看中了暂时的高薪高福利,以及杭州一些针对应届毕业生的福利政策,只把这份工作当作赚钱的途径,随时准备跳槽。

卷不动,又走不了

在杭州,大厂的风云变幻像一片还未下雨的乌云笼罩着互联网行业的所有人。而在乌云之下,工作的内卷和压力更让人感觉到窒息。

今年的清明节假期,当陈春歌已经请好3天年假,和父母一起前往丽江玉龙雪山游玩时,一个紧急的工作消息将她又拽回到了工作中,要她立即修改一个方案。她只好带着电脑在旅行车上,在玉龙雪山脚下,随时待命回复各种消息。但当她休假结束,回到工作中的时候,她发现方案内容又变了,她在雪山下加的班、赶的工都白费了,所有事情全部推翻重来。

“我当时真的太崩溃了。而且我这次是带父母出去玩,他们看我一直在加班,也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陪着我,但我心里真的很愧疚。”陈春歌感觉自己被绑在了一辆自动驾驶的汽车上,一切都只为了公司利益考虑,而她身在其中完全无法兼顾自身的正常需求,比如按时下班,维持自己正常的生活、正常的休假、正常的社交。

项目结束后,陈春歌获得了一个不好的绩效评定。这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她每天止不住地想哭,甚至还会不自觉地就在工位上哭起来。当她终于拖着自己沉重的身体去医院时,被检查出患上了中度抑郁。

肖茂在工作中也体会到了这种不被尊重又非常无助的感觉。在杭州工作的四个月里,肖茂被调动过两次岗位,第一次是当公司订单爆仓、人手不够时,他被调去做了一段时间的客服工作,处理他并不熟悉的用户投诉;第二次是原先的文案岗位被人顶替,他又被转岗到了视频编导的岗位。

让肖茂更加无法忍受的是大小周制度以及公司随意解雇员工的态度。“这里感觉很没人情味,老板不会想到要为员工提供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和员工福利。他就觉得你是来干活的,干不好就走人。”四个月的时间里,肖茂所在的部门就有十个人离职,没有人入职超过半年。

在这样的环境中,肖茂也想要离职。但迫于一时找不到工作,也害怕太短的工作经历让简历变得不好看,他还是挺着,坚持了四个月。

生活在杭州滨江区的肖茂拍到的城市风景|受访者供图

离开还是留下,用脚投票

工作的重压之下,人们渴望做出一些改变。而做出决定的瞬间,可能只是因为有了更多的比较,和更多的选择。

在电商代运营公司待了一年后,崔瑾发现在这样的公司里工作并没有很大的成长空间,而且公司为了赚钱还在不断压低人力成本,把员工当作一种可以不断消耗的资源。“我觉得我也没有必要在这里当一个廉价劳动力。”

于是,崔瑾开始着手找新工作,准备下一次的跳槽。而在投递简历的过程中,她发现在杭州,除了互联网大厂和一些上市独角兽企业,更多电商企业偏向于服务型。她担心自己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中,依旧会成为那个“乙方中的乙方”。

在杭州工作了五年,石志忠也面试过大大小小十多家公司,其中包括广告公司、新媒体公司、MCN机构。面试过程中,他感觉到杭州创业公司的老板身上都带有一些草莽的气息,谈起业务来也都只谈一些自己摸着石头过河的经验,真正有品牌经验的老板不多。同时,他也意识到,在业务体量较小的MCN机构工作,自己并不能获得职业上的成长。

根据亿邦智库发布的《新电商之都发展报告》显示,目前杭州已形成了梯队化的电商产业布局,在运营服务方面,杭州共有电商运营服务企业130余家。在营销服务方面,杭州已拥有相关企业2000余家。

而对比上海,官方数据显示,2021至2023年,4500多个品牌在上海举办首发活动,上海引进各类首店累计3366家,亚洲级别以上首店37家。目前,上海已集聚10家千亿级电商平台,19家百亿级电商平台。

因此,当崔瑾同时收到了来自杭州和上海两家公司的offer时,她选择了薪资翻了一倍的上海offer,放弃了还在执行大小周的杭州offer。

石志忠也在杭州和上海两边面试后,选择了上海的工作。谈及原因,他说,“杭州很多公司连五险一金都交不全。这会让我感觉这些公司很不合规,我也会有不安定的感觉。”

换一座城市,换一种生活态度

从北上广来到杭州,再回到北上广,从起点出发再回到起点,其实很多人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峰回路转的变化。换城生活的过程也是一种探索的过程,探索出人生更明晰的方向。

在杭州公司做了一天的视频编导后,肖茂就辞职了,选择回到北京。当他回到原先的公司,依旧做着原先的编导工作时,他的焦虑像是被治好了。“我之前会把杭州想得很美好,随时想离开原来的城市,但真正离开以后会发现,其实现实并没有那么美好。所以,我现在只想过好当下,不去想那些让我焦虑的事情。”

肖茂拍摄的良渚古城遗址公|受访者供图

林筱然在杭州生活了四年后意识到,不管自己是住在杭州的留下街道,还是北京的回龙观,生活上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但出于职业发展上的考虑,她还是选择回到北京工作。

离开杭州时,她似乎更坦然了一点。“杭州的这段经历除了在工作上给予我成长之外,还让我意识到:我不再惧怕去到任何一个地方了。”在北京拥有自己的房子和生活后,她感觉到很安心。

陈春歌辞职后在准备公务员考试。她也意识到,“大厂的工作说到底也只是一份工作,为了这份工作,何必呢!”刚离职的这段时间里,她久违地听到了朋友对她的夸赞。“你看,你已经把自己的小猫养得很好了,你已经很棒了!”一句小小的夸奖给予她饱满的正能量,让她久违地认可了自己。

在这个充满了不确定性的时代里,搬到另一个城市,挑战另一种生活方式,寻找更多的人生可能性,本身就是一次冒险。而对这些离开北上广,来到杭州,又再次回到北上广的人们来说,他们只不过是冒险结束后,选择回归到自己原先的轨道。在这过程中,他们对工作祛魅,打破了对财富神话、成功人生的幻想,也认清了自身所处的现实,找到了生活下一步的方向。

乌托邦并不存在,但人生依然可以享受冒险。这是很多杭漂年轻人最终发现的一个道理。

(文中受访者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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