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6日,《芳华》终于上映。经历过国庆换档风波,让这部电影反而更加勾起来观众去影院一探究竟的欲望。任何一部电影都必然遭遇褒贬不一的境遇,冯小刚今年的作品尤其如此。本文作者就说了:“冯小刚的社会批判似乎总陷入这样不战自降的境地,看起来很硬,其实很软,批判的尝试最终都成了虚晃一枪的姿态,悲剧甚至没有他早年间喜剧的力量足。”
相信未来这段时间,我们将被《芳华》的各种影评和分析类文章所湮没,然后过了这段时间,我们又陷入对现实的妥协中,作鸟兽散。
陆陆续续折腾了两个多月,从国庆档换成了曾经无往不利的贺岁档,冯小刚的这部以文工团为背景的《芳华》终于上映了。尽管故事主要发生在当下主流观影群体并不熟悉的七十年代,但凭借着堪称混杂的叙事策略,很多人认为冯导有能力调制出足够兼容的故事大餐,以迎合不同群体的观影口味。
如果你是一名大学生,可以在这部电影里看到青春样貌、集体生活和情爱纠葛;如果你喜欢硬派战争片,可以看到足够血腥的战斗场景,而且是一场极少有人涉足的战争,据说属于敏感题材;如果你足够文艺,可以看到时代的变革对个体物质生活的种种影响;如果你已年过六旬,也可以找到对那段特殊时期的回忆与想象;除此之外,还有在举着领袖肖像的群众队伍里捉猪这样似乎有些解构成分的尝试,以及痛骂欺压劳动者的联防队员这样看似反映现实的桥段。
然而,这些经不起推敲的庞杂食材汇聚在一起,总有一种串味儿的感觉。
先剧透一下。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末期,西南某军区的一个文工团,正值青春年纪的文艺兵们过着由训练、排练和汇报演出组成的集体生活。经常获评“学雷锋标兵”的刘峰热情助人,被誉为是活雷锋,却在心里暗恋着团里的独唱歌手林丁丁。生父下放劳改、被继父视为累赘的北京姑娘何小萍,带着种种希望成为了文工团的一员,却发现自己仍然无法摆脱被人看不起的命运,只有刘峰不这样对待她。因为一系列事件,两人相继被调动,分别成为士兵和护士,经历了战争,也留下了肉体和精神上的创伤。战争结束后,文工团解散,大家各奔前程,出国、下海、上大学,步入中年。
据说这是最具冯小刚个人色彩的电影。他和原著作者严歌苓一样,曾在文工团当过文艺兵,这部电影也被看作是他对那段经历怀念的一种尝试。那是一个晦暗的年代,青春成为他们借以远离喧嚣的庇护所,但喧嚣无处不在。宿舍里最有话语权的恰好是军区首长的女儿,最受欺凌的恰好是被流放劳改者的女儿,看似被设置成远景的时代潮涌,仍在这个温柔乡里起着作用。
但电影并没有解决私人情结与公共话语之间的矛盾。电影花了很多笔墨描绘那些白花花的大腿、浴室和泳池,但这就是那种集体生活唯一的亮色了。另一些时候,这些年轻人带着浓重的妆扮,唱着革命歌曲,进入他们所扮演的一种象征身份里。这两者之间本有很多矛盾,但在电影里,能看到的只有任性、嘲弄和猜忌。他们可以公然违抗命令,因为舞伴的体味而消极训练,当众嘲弄对方,而在场者的笑声显得如此刺耳,领导者的规劝又如此无力。她们也可以集体对个人进行搜查、盘问,不曾对舍友的遭遇和心理状况有过任何关怀。
即便是主人公活雷锋刘峰,主动让出进修机会的无私举动后来也被证明是出于私心做出的选择。那些奖状和周围人的赞誉曾让他成为了后革命时代所需要的崇高化身,但对林丁丁的倾慕又让他进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失去了欲望与欢爱的资格。
“他就不能追求,谁让他是活雷锋,活雷锋就是不行。”林丁丁用幼稚的语气哭诉。在后来的战斗中,刘峰仍然试图以自身肉体的牺牲换来英雄的美名,让那个虚幻的自己成为被林丁丁唱诵的一部分。他无力反抗什么,只能顺着后革命时代的话语逻辑走上一条没有希望的路,最后,连这也失败了。
这是一个没有理想的时代里同样没有理想的一群人,那唯一的亮色也显得有些苍白,而文工团的特殊身份决定了他们只能对那个晦暗的时代进行美化、附和和渲染。当领袖去世,需要他们怀念时,习惯了昂首踏步唱赞歌的这些人已经无法正确地表达出恰当的情绪与情感;文工团解散时,喝散伙酒的众人慷慨悲愤地拥抱与哭泣,沉浸在感伤与悲壮的情绪里,过度用力的表演,仅仅为影片创造了一个尴尬的高潮。
就这样,冯小刚用一种混合了商业、主旋律和文艺片的方式对文工团做了失败的审美建构和成功的娱乐消费。华丽的外壳下包裹着的,是空泛的物质生活与空洞的精神世界,内在的现实景观与浪漫的想象冲动几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所谓时代的洪流对个体的冲击如此喧响,精神的创伤如此瘆人,但到后来,却莫名其妙地神奇自愈了。最后,冯小刚还借助一个林丁丁长胖了的照片对那段记忆进行了一次解嘲。影片的格局如此有雄心,结果却成了治愈系的格调。
在从喜剧,转型为正剧,继而是悲剧,冯小刚的几部重要作品都涉及了重大历史事件,甚至所谓的敏感题材。“涉敏”甚至成为了电影宣传的一部分。但很多观众不清楚,根本没有无缘无故的例外状态。至少在当下,像冯小刚这样成名已久的大导演,也不得不一再选择合作与妥协。那些看似是历史与时代的近景与远景,都变成了设置好的华丽布景,没有任何主体意识的年轻人走来走去,最后春宵酒醒,作鸟兽散。
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战场上,与之前白花花的大腿相呼应的是那些战士血肉模糊的身体。用这种近乎残忍的手段,冯小刚试图呈现出战争与青春芳华对立的一种状态。但在本质上,二者没有区别,都是一种直白僵硬的刻画,历史成为与青春同等意义的一种工具,所能涵盖的意义空间同样狭窄。
在文工团解散之后,自由恋爱的幻影逐渐褪去,同是军二代的郝淑雯与陈灿成为了恋人,名之曰“门当户对”,萧穗子只好尴尬地取回了写给陈灿的情书,将其撕碎撒入空中。这时观众才发现,那些青春芳华的终点也不过是沿着既成的秩序继续走下去而已。
二十年后,联防队扣下了刘峰的车,替刘峰讨还公道的不是别人,而是恰好路过的郝淑雯。她开口就是国骂,让很多观众大呼过瘾,但这样的桥段不能说明任何问题。让联防队员忽然转变姿态的,究竟是刘峰作为战斗英雄的经历,还是身为军二代和既得利益者、穿着讲究而且盛气凌人的郝淑雯本人?
冯小刚的社会批判似乎总陷入这样不战自降的境地,看起来很硬,其实很软,批判的尝试最终都成了虚晃一枪的姿态,悲剧甚至没有他早年间喜剧的力量足。《我不是潘金莲》是这样,《芳华》也是如此。他的个人记忆在这样一部电影里也容易变成自恋和矫情。加上一些剧情层面的bug,不由得给人一种夹生的感觉。仅从格局来讲,与《霸王别姬》还差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