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是什么妖猫乱盛世？只是失尽人心

每次看豆瓣的电影评论比电影还过瘾，现活跃于豆瓣的主力是85到95后，他们天生的幽默和对权威的质疑，的确不好唬弄。但是他们也有弱点，他们对电影的要求其实并不高，要求不装是他们的底线之一。一部电影只要不是傻呵呵的想圈钱，只要不大张旗鼓的贩卖情怀，只要不故弄玄虚，通常这评分就不会太低。另外如果一部电影能跟他们的成长经历有关，也会占尽了便宜，比如那些根本不动脑子的超级英雄片动则七八分。

再比如选演员不用小鲜肉和名角，虽然于票房不利，但一般不会招来恶评。

而他们对那些有“历史污点”的导演通常都是心狠手辣，这一点绝不亚于红卫兵。比如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这几个一线导演只要一拍新片，无数的板砖早已拿在手上。只要电影不是他们所期待的那样，那绝对是往死里砸。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起哄的人更是来劲，墙倒众人推是看客们的拿手绝活。更有甚者，电影都没看，只要是新片，上来先抡一板砖再说。

为什么《芳华》目前口碑强于《妖猫传》？因为大部分年轻观众对于历史的真相无意探究，《芳华》的“珍惜善良”和那句国骂足以搞定他们。可以说狡滑且善于煽情的冯小刚完胜憨厚而严肃的陈凯歌。所以《芳华》在宣发上也碾压了《妖猫传》，就像《妖猫传》都上映了，本来能增加话题的电影音乐却在各音乐平台上听不到。看看《芳华》上映时，各种红歌、长腿翘臀、煽情动态图早就满天飞了。

这么多年来，陈凯歌一直抱病在身。

病根多年就落下了，病发于拍《无极》的时候，陈凯歌通过《无极》企图打造一场奇幻的视觉盛宴，结果飞高了，根本落不下来，只能一个人尴尬地飘在空中。

这个病叫大师综合症。

成为大师之后很少人能有平常心，所以有人自已把自已从神坛上拉下来，有人乐极生悲失手把神坛给砸了，有人最后去了庙堂。而陈凯歌表面上很轻松地与时俱进，但他自已心中仍然背着一个大师的包袱。之所以叫“大师包袱”，那就是不做大师也没关系，踏踏实实的拍商业片也挺好，可又想着雅俗共赏，非要给商业片灵魂注入精英文化，还不忘加点哲学思考，于是就有了一些常人无法理喻的电影。

90年代被封神的电影大师曾经都努力扮成时代的精神导师，要做一个济世良医，对时代扎的那叫一针见血。但是病人们却越来越多，光扎针也没什么用，他们反而被视为有病。于是他们被野蛮的商业化冲得心神大乱，被资本们用高票房的烂片砸得晕头转向。于是个个变得想接地气，想入世，想站着挣钱，乐意成为商业时代的弄潮儿。

但是他们从来没真正想过，他们本没病，是有病的时代把他们给传染了。

王朔曾评价张艺谋现在 “就是个搞装修的”，大师不砌房子，连个装修都搞不好，只会大红大绿的乱喷漆。张艺谋自《有话好好说》之后好片只有《归来》，而烂片如云。陈凯歌本不像张艺谋那样让人烦，他这些年之所以屡屡被黑，主要还是因为《无极》。此病之后，陈一直想挣一口气，想证明自已的电影的双重价值（票房和口碑），每一部新片无不要把之前失去的东西都拿回来。

如果说张艺谋总是勇于献丑，那陈凯歌则是勤于补拙，这拙不是指他的技艺，而是指态度和观念。

陈凯歌不久前曾说过“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并没有穿透云层，去望见那被遮掩的太阳。他们都失去了对时代病为何加重的洞察力，对电影文化的进程缺乏正确的判断。

冯小刚可以摇摆不定，但是你陈凯歌不可以，谁让你是拍《霸王别姬》的大师。

大师就应该坚如磐石坚持自已的创作理念，不为世俗风潮所动。

其实这个时代的电影大师就是要洗尽铅华，用最质朴的手法去讲一个故事。面对艺术与商业的双重任务，更应该如此。

真正的大师即使在整个时代错了的时候，也会大声的说不，哪怕应者寥寥。

 

当然大多数人都默认了电影从艺术到流行文化的转变，关于什么是一部好电影，这各有各的说法。但是，电影要好看，这个恐怕没人会反对。

陈在某次演讲中说：电影的“小说时代”已经过去了，电影展开了“视觉时代”。所以他放下“不合时宜”的艺术追求，无比执念于那些眩晕的视觉，恢宏的外景、庞杂的道具，高大上的言说。表面上放下了，心里仍然端着。本想着寓教于乐，最后还是被指空洞无物，比如《道士下山》。

就像某京派导演说的那样，导演这活没什么大难度，只要能扎到钱，都可以请最好的演员最好的摄影最好的美术最好的道具。然后可以躺在床上说，我要一座能把人震到的高楼，你们搭去吧。

但是满汉全席不是钱就能摆出来的，就算有顶级的食材，不会做，仍然不会是一桌盛宴。

这些年陈凯歌可谓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还是要拍奇幻大片，心底绝不认输。的确他于《妖猫传》花了很大心思，也收敛了飞得更高的心，没有被奇幻概念所绑架，醉心扮成那翩翩的白鹤少年，讲了一个爱与幻灭的故事。

当然陈凯歌所主导的剧本是有问题，即使请了王蕙玲来编剧，前后的割裂感仍然明显，导致最后无法把这个故事讲顺溜。不过没有好剧本从来都是中国电影的通病，尤其是商业大片这一块儿，也不指望陈凯歌能够单方面的突破。

 

同样是说唐同样是探案，我认为《妖猫传》略胜徐克的《狄仁杰》系列，以及那些挖坟掘墓的奇幻片。

首先要赞的是陈凯歌放弃华而不实的3D而选择了2D，力主让观众用真实的眼睛去观看，而不是隔着一个什么几块钱的破镜片，这是明智之举。

这次也幸而陈没有选择香港的男艺人，这些年但凡混杂内地和香港演员的电影有几个是好电影？不管是影帝还是老戏骨，都是行活而已。在大陆行走十几年了，还是一口港台腔，还得靠配音，还指望他们能为电影投入多少？

《妖猫传》在选角上也没有大的毛病，中国电影的问题之一就是演员要么面无表情，要么就是演过了，而《妖猫传》中基本上每个人都演的刚刚好。杨贵妃（张榕容饰演）和胡姬玉莲（张天爱饰演）堪称惊艳，痞而怂的陈云樵（秦昊饰演）、为爱痴狂的白龙、无力力挽狂澜的唐玄宗、谄媚的高力士、癫狂的李白都有出彩之处。尤其是唐玄宗和安禄山的击鼓对舞，气势非常之凌厉。

本来我对黄轩扮演的白居易和染谷将太扮演的空海也没什么期望，但看完后，除了染谷将太总是微笑的脸，也挑不出太大毛病。

 

如果我们不用《霸王别姬》来衡量《妖猫传》，那它就是一部7分以上的电影。《追龙》那样的烂片评分都在7分以上，如果低于7分，对陈凯歌也太不厚道了。这年头谁没拍过烂片啊，烂片史上从来不缺名导，不能老揪着凯歌导演不放啊。

至于陈凯歌到底是梦回唐朝还是借历史去反思？还真不好揣摩，但是他的态度有些暧味的。“仇报三代、极乐之宴”都可以有双重的理解，前期口碑的两极分化也是必然。或者说陈凯歌要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过度渲染什么奇幻盛唐、大唐风范、盛唐气象、6年造座唐城，也不至于招来那么多的非议。先低调一些，哪怕拿自已开涮，降低观众期望值，最后给人以惊喜不是更好吗？

《妖猫传》的胡玉楼宴舞和极乐之宴是两场重要的奇幻大戏，视觉上的确让人瞠目结舌，陈凯歌激情复刻了他心中的盛唐，也树立了奇幻电影的美学标杆。满堂的华丽丽，眩目的色彩，红如艳阳，绿如翡翠，黄如焰火，灿烂之极。

殊不知这极乐过后，便是乱军入城，一个王朝迅速地溃烂了。盛宴散毕，便是断壁残垣，巨大的落差让人心生悲凉。

《妖猫传》从小来说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从大来说上演了一出生动的帝王权术，所谓权术到头来只是一场不那么高明的骗局，一个愚弄众人的障眼法，必要时谁都可以牺牲，驭人者从来都是独乐乐。

很多人喜欢前半部分的述事，我更喜欢《妖猫传》的后半部分，相比于历史的繁华似锦，破败后的真相更值得去书写。如果陈凯歌不是携手观众去共赏盛唐之美，而是一把撕碎这个千年美梦，《妖猫传》的艺术价值会更高，给观众的冲击力也会更强。

《妖猫传》故事的背景之一是安史之乱，公元755年的这场战乱，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民族的千年命运，它粗暴地打断了一个盛唐的生长，成为大唐由盛到衰的转折点。从此“中国只是一个历代循环的精神木乃伊”，再也没有豁达的胸怀去前行，再也没有处在世界的中心位置。一会儿盛世，一会儿乱世，一会儿如新生少年，一会儿老迈昏庸。只是名字从没换过，这个名字叫东方。

我所理解《妖猫传》核心不是那场声势浩大的极乐之宴，而是马嵬驿的那一夜。

马嵬驿那场戏其实是中国历史的本质。

这一夜不用千军万马的厮杀，动动嘴皮就足够惨烈。

马嵬驿的这一夜，是腹黑丛生的一夜，是权术和幻术完美结合的一夜，也是爱情死于黎明前的一夜。所谓尸解大法只是为了苟且保全，杨贵妃知道她无法再活下去，只是跟唐玄宗再来一出逢场作戏罢了。

历史的过错从不是一个人铸就。中国历史的一大荒谬是皇帝从来都是正确的，只是有小人乱政、宦官专权，红颜祸水，所以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皇帝们也从来不缺替罪羊，片中挺震撼的是杨贵妃被处死之后，军队立刻高呼“皇上万岁、娘娘万岁”。仿佛这天下大乱只是因为一个女人，只是皇上贪恋女色，皇上断了色欲，就是一个好皇帝。于是皇上也乐得一改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政治错误，用爱情换来这一曲忠诚的赞歌。

所谓爱情不过是少年春梦，所谓极乐之宴不过是一次末日之欢，所谓盛世不过是一场幻术。

大唐大宋大明早已是历史幻象，盛世不一定非要人抬头仰望，有时酒池肉林也被称作盛世，有时候指鹿为马也被视为一曲赞歌。

所谓盛世，是心盛！

所谓盛唐是喊出茅屋被秋风所破的杜甫，是一醉累月轻王侯的李白，是海纳百川的胸怀，是一颗颗赤子之心，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情怀。不是那丰乳肥臀的肉体，不是那玉液琼浆的盛宴，不是那刀枪林立的威武，不是那高耸的朱楼。

哪有什么妖猫？不过是人心在作祟。

哪是什么妖猫乱盛世？只是失尽人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