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鹿港小镇”
1976年,刘维彬找到还在读医学院的罗大佑,希望他给电影《闪亮的日子》作曲,希望“摇滚一点,又比民谣有深度”。接下来2个月时间里,罗大佑一口气写了5首歌。当时台湾有严格的歌词审查制度,《闪亮的日子》没有通过一审,因为歌词有一句“我们曾经哭泣,也曾共同欢笑”。审查官说:“‘哭泣’不可以,太消极了。”结果改成了“我们迈向成功之路”,最后才发行。
罗大佑出道的年代,台湾正弥漫着巨变的气息。一方面,蒋家威权正逐步解体,美丽岛事件、陈文成命案、江南命案,新旧势力来回交锋。另一方面,十大建设已近尾声,台湾经济即将起飞。1982年,在医院放射科工作的罗大佑收到送来的“台北议员”体检病历,他清楚地记得,一个叫谢长廷,一个叫陈水扁。变革即将到来。
变革时代的台湾
同年,28岁的罗大佑发行首张专辑《之乎者也》,以歌曲为时代注脚,结果爆红,还在台北的国父纪念馆开上了演唱会,成为台湾第一位开个人演唱会的歌手。当时他怕歌太少,撑不了场,还拉了张艾嘉、潘越云、齐豫、邰肇玫等人一起唱,结果大满座。但事后遭到新闻局下禁令,明文规定不准罗大佑在国父纪念馆开演唱会。
当时正值罗的黄金期,张艾嘉、陈淑华、潘越云、苏芮、凤飞飞的成名曲皆由他操刀制作,几乎串起了台湾歌坛的80年代。“音乐教父”的称号由此而来。但戏剧性的是,直到1995年,他的签证职业栏填的都是“医生”。医生世家的他从小被教育:“做音乐可以,不要放弃行医。毕竟医生的社会地位好,收入稳定,又受人尊重。”
1985年,为纪念“台湾光复40周年”,罗大佑创作公益歌曲《明天会更好》。这首歌完成后,被国民党借用为当年度的选举口号“要一个更好的明天”,并用作大选主题歌曲。事后,罗大佑被批评“遭到政治利用”。这件事让罗大佑极为不满,当年即移民美国。身处舆论漩涡的罗,难免想起父亲要他远离政治的苦口婆心。二战期间,罗父被日军送到南洋当军夫,罗大佑也曾回忆说:“二二八那年,我父亲躲到水沟里,看别人杀成一团。”经历过战争的罗父,不希望儿子在蒋经国治下过分活跃。
罗大佑和张艾嘉的青年时代
“罗大佑出走美国这几年,正值两岸三地新旧交接,中英交涉香港问题,香港掀起了大批移民潮;台湾民进党成立,蒋经国去世,戒严令解除;大陆也在在巨变之中。罗大佑适时推出三张专辑:粤语《皇后大道东》,台语《原乡》,国语《首都》,个人声望在两岸三地达到顶峰,与崔健并列成为内地年轻人心中的音乐偶像。但他与崔健一样,他的一些歌曲因为过度敏感不允许公开传播。
人是时代的动物,罗大佑和崔健都爱讨论政治,不同的是罗大佑喜欢戏虐
80年代初的大陆,改革开放的步子正缓缓迈开。1982年,廖承志致信蒋经国,呼吁两岸和平统一,一字千金。黑色幽默的是,《怎样鉴别黄色歌曲》也在同一年出版,矛头直指邓丽君。
当60后都在追罗大佑,邓丽君时,70后少先队员们由于太小,还无法理解那个巨变的时代。他们沉浸在陈景润的“哥德巴赫猜想”里,多数小学生都想长大当科学家。然而,这个朴素的理想将在未来20年内被迅速替代。
二、未来的主人翁
罗大佑有首歌叫做《未来的主人翁》,他心中的未来主人翁是抗争的、原生态的。但是事实证明,随着台湾经济彻底起飞,大家更喜欢的是时尚、娱乐、青春、甜美的偶像,而不是政治讽刺歌手。
1973年,苏有朋出生在台北市忠孝东路,在他11岁那年,台湾第一家麦当劳在民生东路开张,离苏有朋家10分钟车程。15岁那年,他考上名校建国中学,并被张小燕相中,让他加入小虎队。苏妈妈觉得“儿子太内向,人缘也不好,需要见见世面磨练下”。于是,苏有朋出道,因为长相干净无害,性格内敛听话,被大家叫作“乖乖虎”。
小虎队是模仿日本少年队而来,他们的第一支单曲《青苹果乐园》正是翻唱前者名曲《What’s Your Name》,结果一曲成名,让两岸三地的少男少女都跟着他们摇摆起来。1989年,他们的国父纪念馆演唱会人数破历史记录,“追星”一词便源于此。当时,小虎队还有个口号:重荣誉、守秩序、会读书、懂礼貌。
20多年后,TFBOYS号召粉丝“守秩序,讲礼貌,多读书,”就是延续小虎队的思路。
小虎队是第一个出写真的华语组合
对出道2月就走红的苏有朋而言,这无疑是个最好的时代。但他并不开心,和2017年的王源一样,他需要找到事业和学业的平衡点。当时,他因为录节目的缘故,经常缺课,他回忆说:“像平衡化学式的系数、酸碱中和等等,物理则有热学、动能等比较难的地方,只要一两节没听,后面的课完全听不懂。”
苏有朋的成绩从入学时的十几名,跌到五十几名。而在建中,只有十几名才有希望上台大清华。当时学生都传:“如果连苏有朋都考不过,就真的丢脸死了,回去怎么跟父母交代?”
为此,他经常补习到晚上九点半,然后吴奇隆开车到南阳街接他去舞房排练。《星星的故事》发行时,他要拍唱片封面、录音、上节目。对此,苏有朋内心是拒绝的。当时有一出电视剧叫《谁杀了大明星》,他很感慨地在周记上写着:“我要去死,我要让你们知道社会压力、歌迷关心,全部都是压力。”
1991年7月,他不负众望考入台湾大学机械系,上演一个学渣的逆袭。9月,小虎队成为最早在大陆开唱的组合之一,并登上猴年春晚,声望达到顶峰。
1992年小虎队以录播的形式登上春节晚会
而他们的巅峰,其实也是台湾的巅峰。1990年,台湾人均GDP已破10000美元,而大陆是348美元,台湾的GDP总量1700亿美元,大陆3878亿美元,占比43.8%。一个岛的经济几乎相当于半个国家,让他们有足够的自信“向天空大声地呼唤,说声我爱你”。
小虎队的爆红是台湾经济高潮的一个缩影,就算他们不红了,也很快有小旋风林志颖和金城武接着收割大陆粉丝。发达经济区的文化总是牵着欠发达地区转动,无他,有钱地区的人总是看起来更洋气、更漂亮。
所以在九十年代,大陆是土包子,台湾是洋包子,土包子热切希望洋包子来传授点修行心得。1993年汪辜会谈,两岸在经济文化领域热络合作。这一时期,大陆对台开放合拍剧,投资比重大约为台湾每集出30万~40万,大陆每集出资8万,很明显,台湾比大陆有钱。
九十年代台湾明星来大陆,很容易站在C位,很容易混成小天王。1998年,苏有朋参演《还珠格格》,1999年林志颖参演《绝代双骄》,双双在大陆二度走红。
但是大陆明星在台湾的剧中,只能演一些陪衬的角色。1998年的《家有仙妻2》中,当时已是明星的赵本山和那英扮演了一对土里土气的农村兄妹,孙兴剧中初遇赵本山的对白是:“我最欣赏农村长大的老乡。”
赵本山、那英、吕丽萍在《家有仙妻2》中的扮相
三、了不起的偶像剧
台湾流行文化洋气的顶点,应该是F4。从那时候起,台湾流行偶像的生产已经成了一条流水线。
2000年,朱孝天白天在宠物店打工,晚上去烧烤店端盘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由于烧烤店正好在电视台附近,他被制作人发现,拍了《流星花园》。剧组也很穷,柴智屏领着初出茅庐的F4跑到著名的服装批发市场——台北五分埔市场,淘好看的廉价衣服,四个人衣服加起来都没徐熙媛最便宜的衣服贵。
当时台湾根本没有偶像剧,八点档不是狗血剧就是乡土剧。电视台主管对柴智屏讲说,《流星花园》找的全是新人,不会有人发现的,于是把这部剧放在了深夜档。结果,这部剧意外走红,也捧红了F4。《流星花园》在大陆播出后,引起广电总局第一次出手,理由是“对青少年产生不良影响”。
台湾的偶像剧是跟日本学的,但日本是找现成偶像来演,台湾是把新人捧成偶像。《流星花园》走红后,这种新模式被迅速复制,并开发了一套商业模式:密集培训,精准包装,深度开发,适当转型,四维一体,屡试不爽。贵族气质吴尊,硬核暖男明道,帅气阳光贺军翔,深情文艺陈柏霖,邻家男孩阮经天,青春回忆柯震东,每一款都很成功。以至于柴智屏可以自信地说:“大陆出美女易,造帅哥难。”
接下来的10年里,这句话将被反复打脸。
成熟的偶像工业,让F4们赚了很多钱。当时的内地市场,品牌都爱找港台明星代言,因为剧里剧外都很洋气。而内地演员的走红之作通常是某部本土气息浓厚的作品,导致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本人都会和角色挂钩,不利于广告代言。
台湾偶像大行其道的同时,几个浙江人也借势开始缔造他们的时尚帝国。邱和光的森马签下了贺军翔,戎巨川的唐狮签下了SHE,周成建的美邦签下了周杰伦。那几年,正是这些品牌的黄金时代,门店从一线开到四线,设计师照着偶像剧里的时装打版剪裁,兜售给一群渴望变得时尚的少男少女们,轻轻松松就把钱挣了。
没人爱看丑人的偶像剧,也没人爱看落后地区的偶像剧。除了明星和时装,我们感兴趣的还有台湾的街景和市民生活水平。这点应该感谢蒋经国,十大建设把台湾城建推上了一个新台阶。在对岸的80后、90后看来,剧中的台湾看来是那么现代,那么令人向往。
《恶作剧之吻》中的台湾,年轻又时尚
值得注意的是,2000年左右爆发的台湾明星是最为洋气的,因为他们大多是是70年代末出生,坐享当时的经济建设成果。朱孝天生于1979年,周杰伦、蓝正龙、陈乔恩、霍建华、萧亚轩、吴尊、罗志祥、吴克群也生于1979年。这些人的成长年代,正赶上台湾解严,民众思想空前活跃。十大建设把台湾城建推向了新的阶段,日后成为台湾核心产业的面板和半导体也正发力于此时,整座岛都洋溢着向上的气氛。大量的娱乐文化需求暴增,给了这些人用武之地。当世纪初他们成年时,便造就了台湾演艺圈井喷的10年。
八十年代,蒋经国视察桃园机场
那时流行一句话,“要想富,去大陆”,港台艺人来内地演出,出场费往往翻三四倍。
1996年,台湾出口贸易第1名是美国,中国大陆23名,排在柬埔寨后面。1999年,大陆上升到11名,2001年大上升到4名,仅次于日本。从2004年开始,大陆一直是台剧第一大市场。微观到影视产业,2004年到2013年的10年间,大陆平均每年引进台剧16.3部,占所有引进剧的19.7%,并于2009年达到最高点。之后呈不断下降的趋势,到了2013年仅剩3部。数据披露了一个现实,台剧的竞争力越来越弱,台湾艺人出场费翻三四倍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台湾明星风靡大陆的那些年,吴亦凡还在温哥华的餐厅勤工俭学洗盘子,鹿晗在海淀的教室里专心上课,赵丽颖在廊坊市区发传单支持她的演员梦想。谁都没有意识到,属于他们的时代已悄然而至。
四、偶像的黄昏
2015年,王大陆代替他吸毒的好兄弟,成为台湾偶像4.0时代的几颗独苗之一。只不过他们主场不再是台湾,而是大陆。
王大陆是90后,但他回顾四周,发现和他一起北漂的同乡全是70后,罗志祥、陈乔恩、霍建华、张震。能来大陆拍戏,台湾的朋友都很羡慕。这种羡慕是很直观的,2017年陈乔恩进账1.8亿元,陈柏霖1.2亿元,霍建华是8000多万元,都是人民币。吴宗宪也说过,“现在哪个艺人不来大陆发展”,但也不是每个艺人都能在大陆发展好。随着内地的人才崛起,留给台湾艺人的蛋糕越来越小,僧多粥少,能者多食。
2017年《你和我的倾城时光》开拍,言承旭被赵丽颖粉丝嫌弃不够格。对此剧组回应,“台湾演员性价比很高”。从出场费翻三四倍到性价比高,又是一个十年。这十年,两岸的GDP差距一年比一年大。在媒体的报道中,台湾的竞争对手已经变成了深圳,风光不再。
过去大陆规定,合拍剧的港澳台主创人员不能超过5人,《那年花开月正圆》由于港澳台演员人数超额,何润东只能以“友情出演”的身份出现。2018年2月28日,国台办宣布31项惠台措施,其中 “参与大陆电视电影制作不受数量限制;引进台湾电视电影不受数量限制;主创人员比例、大陆元素、投资比例不受限制”。阻挠台湾的政策壁垒已不复存在,但它已经没有能力啃下这张大饼了。
偶像剧还是那个偶像剧,只是换上了职场剧,古装剧的新装继续为少男少女造梦,而造梦人变成了大陆。 2008年,大陆的策略很简单,就是对着台湾学学学(chao chao chao),学出了《一起来看流星雨》;2018年,大陆不忘初心,继续学学学(chao chao chao),只是学习的对象变成了美日韩,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我们在《痞子英雄》中看的是赵又廷,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看的也是赵又廷,在资本和技术的双重掩映下,第二个赵又廷身上存在着一个台湾人无法理解的偶像工业。
台湾电视史上收视率最高的《命中注定我爱你》一集成本64万,号称最贵投资的《拜金女王》128万,而《三生三世》单集成本500万。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综艺和唱片,从制作到宣发,再到明星的包装,拼的不是情怀,而是谁砸钱多。在资本的运作下,吴孟达都可以改造成吴亦凡。值得一提的是,2007年张韶涵代言美邦的时候,杨颖还是张韶涵的背景板,如今她成了广告女王。
《三生三世》立项的时候,全程采用大数据精确打击。先用大数据找出一个演员,一个剧本,一个导演,三者背后代表着三个粉丝群体,把这个盘子拼起来大概就能猜到卖多少钱。在具体制作中,他们会根据你刷剧过程中的暂停、快进,倒退等动作,按照你的喜好在编排剧情。所以,现在很多剧,在还没开机前它的结果就已注定。
2014年马云参加两岸企业家台北峰会,对台下坐满的台湾企业家说:“过去15年间,中国大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是经济领域,出现了15年前从没见过的人,从没见过的企业。但是很遗憾,台湾这15年内却好像没听见过什么新的企业和新的企业家。”
这话也能用来形容台湾偶像。新华社2017年做了一个调查,发现00后最喜欢的流行歌手第一名是周杰伦,而此时距周杰伦出道已近20年。台湾的新生代偶像都去哪儿了?从超级星光大道出来的萧敬腾、林宥嘉如流星划过,而00后的陈立农,林彦俊索性跑到北京参加选秀。面对大陆越来越热的综艺,有些台湾人依旧会说“他们唱的还是我们写的歌呢”。这幅情景就像许哲佩所唱,“没落贵族守着仅剩的自尊仍傲慢固执”。
第一代偶像的喷薄,正值台湾解严,经济腾飞的向上年代;第二代的小虎队、林志颖,正赶上台湾经济巅峰;第三代的偶像们,像2010年的HTC般冲入云霄,之后又迅速坠落;残留下来的陈乔恩、霍建华、彭于晏早已认清形势,彻底拥抱大陆;其余的人如田馥甄、陈绮贞,则一遍一遍哼唱着《小幸运》,玩弄着小清新,再也没有当年的意气风发了。
随着时代继续向前,往日的辉煌变成过眼云烟,一切都会改变。
参考资料:
《昨日遗书》 罗大佑
《我在建中的日子》 苏有朋
《我对时间有耐心》 林志颖
《林志颖:南方人物周刊采访录》
《之乎者也罗大佑》 张立宪
《我们台湾这些年》 廖信忠
《视觉文化奇观:视觉文化总论》 拉康
《通俗文化,媒介,日常生活中的叙事》 伯格
《我只觉得来得太晚了:台湾制作人在大陆十年》 南方周末
《台湾偶像剧发展史:2000-2010》 田园
《中华民国重要统计数据一览表》
《台湾影视产业数据统计表》
《对台贸易手册》 沈丹阳
《31条惠及台胞措施》